小慧没吃饱。
当着冯楚的面,她不好意思连吃带喝,只肯像只小鸟似的,半天才啄一小口食物,是个食不甘味的模样。冯楚留意到了,想问她是不是车上西餐不合胃口,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有点懒怠出声——他累了,需要休息,而且也不是很关心她的饥饱,少吃一顿又饿不死她。
斜后方的万家凰和厉紫廷一直在窃窃私语,声音不高,然而连说带笑,有种自成一统的热闹。厉紫廷的声音和他的面貌不甚配套,是个低沉的嗓子,他的低音配着万家凰的高音,双方一唱一和的,也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叽叽咕咕的不停歇,忽然又笑了起来,笑也不是好笑,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嗤嗤嗤。
他新得了消息,原来二姐姐给了厉紫廷十万。二姐姐到底有多少钱,怎么拿出十万就像拿个毛儿出来似的那么轻松?厉紫廷看着可不是个善类,那他之所以能够对着二姐姐叽叽咕咕嗤嗤嗤,是不是也是看了那十万块钱的面子?二姐姐一旦真嫁给了姓厉的,姓厉的对她过了新鲜劲儿,还能这么善待她吗?
冯楚觉得即便二姐姐是个穷困潦倒的老姑娘,自己也绝不会赞成她去嫁给厉紫廷,不为别的,就为了他们童年时的那点好感情,他也不能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没错,就是跳火坑,不信请看眼前这位毕三姨太。
嫁给了毕声威的毕三姨太,大概就是二姐姐未来的模样。厉紫廷和毕声威都是一路货色,相差不到哪里去的。
思及至此,冯楚忽然做了一番想象,想象如果二姐姐没有钱,就只是这么个老姑娘,那么自己还会不会照样爱她?
想到最后,他得了结论:即便没有钱,二姐姐也依旧是好的。
火车行进得慢,一夜半日之后,才终于进了北京。
万家提前收了电报,早派了几辆汽车等候在火车站外。冯楚送小慧母女到小慧舅舅家去,余下众人便坐上汽车,风驰电掣的回了家。
在万府大门外,厉紫廷随着万家父女下了汽车,就见门外乃是一片敞地,前方开着两扇朱漆大门,门楼高耸,下方是相对着的两座门房,门内门外各站了一队听差,人前单站了个伶俐小子,正是二顺。
厉紫廷看得出神,万家凰扭头向他笑道:“走,带你瞧瞧我的家。”
他随她跨过了大门的高门槛子,向内走了不远,便见前方有一幢西式洋楼,楼前立着一座汉白玉砌就的喷泉,天气寒冷,喷泉干涸。她告诉厉紫廷“这是爸爸的住处”,随即回头问二顺:“暖气都烧上了没有?”
二顺笑呵呵的紧跟着她:“回大小姐,早就烧上了,楼里暖得很。”
厉紫廷以为自己就要住进这幢洋楼里,然而万家凰又问了二顺:“先生的屋子呢?”
“也都收拾好了。”
万家凰让父亲先去更衣休息,自己领着厉紫廷继续前行。顺着游廊走过这一幢洋楼,后头又是一片房屋。万家虽是人少,但是道路清洁;花木虽是凋零,也都修建得齐整。房屋的门窗一色朱漆,偶尔有丫头女仆迎面走来向万家凰和万里遥请安,丫头女仆们也都是平头正脸衣履光鲜,随便挑一个放到临城县的大街上,都是体面人物。
万家凰一路向内走,直穿过了两座院落,才到达了目的地。抬手一指前方的几间屋子,她说:“这里原来是我的书房,如今你就暂且住进去,张明宪那几个人跟着你,也都够住的。”然后她又一指旁边的一道月亮门:“从那儿穿进去,就是我的院子。我们两个见面,也很方便。”
厉紫廷一路看来,眼花缭乱,只能是先答应着。万家凰带着他走向前方的正房,厉紫廷进了门,在扑面的芬芳暖风中,他举目四望,见房间四壁全贴着舶来的漆皮印花纸,中央摆着西式的沙发和茶几,四周的紫檀家具则是中式,墙壁没贴中堂和对联,而是挂了两幅花鸟绣画,绣画本身就是个精致的物事,又配着银框子和玻璃面,越发显得富贵清雅。
踩着一寸多厚的深蓝暗花波斯地毯,他掀开身旁的帘子,到里间卧室里又看了看,越是看,越是不安,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是无论怎么说,都要显出自己的寒伧——知道万家阔,可没想到万家这么阔。
将这连着的几间屋子参观了一遍之后,他向着万家凰一笑:“很好。”
“好不好也就是这样了。”她笑道:“要不然你就住到爸爸的楼下去,让爸爸天天找你谈心,看你受不受得了。”
说到这里,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歇歇,想洗澡的话,那边屋子就是浴室,让二顺给你放热水。我也回房去换换衣裳,等会儿咱们一起到爸爸那里吃晚饭,好不好?”
厉紫廷点了头:“好。”
万家凰欢欢喜喜的走了,厉紫廷宽衣解带,也果然洗了个热水澡。坐在洁白的大浴缸里,他呼吸着温暖的水蒸气,心里就感觉眼前这一切都无法评说——他完全没有要靠着太太发财的意思,一丝一毫都没有,然而这未来的太太竟然是个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他这个拥兵一隅的小型土皇帝,在未来太太的光芒之下,瞬间又变成了个穷小子。
思来想去的,厉紫廷没得出什么结论来,单是有点惭愧,因为万家凰和他结婚,可真是无疑的“下嫁”了。
傍晚时分,在万府的大餐厅里,厉紫廷见到了万里遥。
天花板上吊下两盏大吊灯,灯光璀璨,但是有点大材小用的意思,因为下方并没有同样气派的大餐桌——大不了,一旦真大了,那么万家父女隔桌相对,得喊着说话。
一顿晚餐,起着接风与压惊的两层作用,自然应是相当的丰盛。二顺单枪匹马,张罗不出盛宴来,于是干脆提前到番菜馆子里请来了大厨,制出了一桌西式宴席,除了常见的菜品之外,还有从俄国运过来的高加索羊排,从波斯运来的里海鱼子酱。万里遥让张顺去拿酒,那张顺也是不消指挥,直接开了来自法国的白兰地和香槟。
三人围着这张圆桌坐下了,万里遥兴高采烈:“紫廷,不要和我讲虚礼,你要吃什么喝什么,就自己动手。我们家就是这样,完全的自由平等。”
万家凰笑了:“那您也总该做一场欢迎致辞吧?”
万里遥不以为然:“又不是外人,说那客套话干什么。我既然让紫廷住到家里来,就是已经承认了他是咱家的一分子。我自己的孩子回了家,我还要对他致欢迎辞吗?”说着他转向了厉紫廷:“我这话对不对?”
厉紫廷照例是恭而敬之:“非常对。”
万里遥在家中终于有了拥趸,一高兴,亲自给厉紫廷倒了半杯白兰地,又要让女儿也尝一点,万家凰端了高脚杯子一躲,笑道:“我有香槟,谁喝您那个?”说着她又嘱咐厉紫廷:“你不用陪着他喝,他酒量很好的,你陪着他喝,喝醉了可是你自己难受。”
厉紫廷刚要回答,万里遥先开了口:“那我呢?”
“您也不许多喝。您要是今晚耍起了酒疯,明天我和紫廷就都不理您了。”
“你是难说,但紫廷不会不理我。”
“那您就试试,看看紫廷到底是听谁的话。”
万里遥扭头去看厉紫廷:“你听谁的话?”
万家凰嗔道:“您少为难他,快好好的吃饭喝酒吧!”
厉紫廷含笑低了头,一边用餐刀切割羊排,一边庆幸自己有颗好学之心,早已熟练掌握了吃西餐的法子。
对于往昔的苦难岁月,他一直持着深恶痛绝的态度,所以一旦从那泥潭里脱身出来,他就立刻亲自动手,将自己脱胎换骨的改造了一番。
先前,他纯粹是为了个人爱好而改造——他就是喜欢清洁、喜欢整齐,就是喜欢自己西装革履绅士气派;结果在此时此刻,他感到了后怕:如果他没有那些美好的“个人爱好”和种种的“喜欢”,那么,他今天大概不会有资格坐在这里,不会有资格得到万家凰的爱。
这仿佛是神灵对他的回应,他一直在努力的要做一位上等人物,于是就有了一位前朝遗少把他扛回家去,就有了一位千金小姐和他打了照面。
就有了今天,他坐在万府的大餐厅里,千金小姐是他的未婚妻,前朝遗少是他的准岳父。
他有点得意,可惜那得意压不过惭愧——是的,惭愧,因为万家凰跟了他算是下嫁,他委屈她了,又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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