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厉紫廷再没露面。
万家凰起初认为能够无忧无虑的躺在洁净被褥上休息,就已经是难得的享受,厉紫廷不回来,自己正好落个清静。这些天的奔波劳苦真是将她狠狠的折磨了一场,若是再来这么一次,她非得见老不可。
享受到了晚上,张明宪到来,请她和万里遥去餐厅吃晚饭,她本以为厉紫廷也一定在,没想到餐厅里空空荡荡,就只有他们父女两个。她有心向张明宪问一问,可是当着父亲的面,她略一犹豫,欲言又止。
其实她一直都是不怕男子的——不怕见,也不怕说,尤其是近两年,为了婚姻之事,她和她那父亲每隔几日就要乱吵一通,将件人生大事活活的吵得没了神秘感。提起那些个三表弟二少爷俗经理瘦博士,万家凰从来没有羞涩之感,只像个药铺伙计抓药似的,将他们一个一个的放到秤上,不带感情的称出斤两。
但此时此刻,当着父亲,她忽然不愿再提那个厉紫廷了。尽管父亲早已成为了厉紫廷的同党,可是厉紫廷好也罢坏也罢,她自会判断,不劳旁人替她做主,更不许旁人钻到她心中窥探。
吃过晚饭,万里遥一边擦嘴,一边说道:“紫廷哪里去了,我还想和他再谈谈呢。”
她耷拉着眼皮,爱答不理:“和他有什么好谈的。您老人家这几天还是好好的补一补觉吧,瞧您这张脸,现在还是白里透青。”
“我也不能总睡,我都睡一天了。明天要是天气好,我也出去溜达溜达,看看此地的风土人情。”
“随您的便,反正我是吃饱了,我要回房继续歇着去了。”
万家凰回房枯坐。
方才她气哼哼的不许父亲提厉紫廷,那是假气,如今在这静悄悄的屋子里坐得久了,倒是没有人再提厉紫廷了,可她那份假气却是慢慢转化成了真气——又说不出口,好像她想他了似的。
翠屏在晚饭前叠起了被褥,这时又将它重新铺了开来。然后拎起地上的一只暖水壶,她小声说道:“小姐,您先坐着,我去取些热水回来。”
说完这话,她走去开门,结果迎面进来了一个人,万家凰立时抬了头——随即又把脑袋向下落了些:“张副官长。”
张明宪双手捧着一摞书本,进门之后转向万家凰,昂首挺胸的打了个立正:“万小姐,司令派人回来传话,说怕万小姐寂寞,让卑职拿些书过来,给万小姐读着消遣。”
万家凰起身走过去,向着最上面那本书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一本日期很近的《新青年》,便笑了一下:“这是哪里来的杂志?”
“回万小姐,这是我们司令的书。”
“你们司令还看这个?”
“是,我们司令爱看书。”
“那……那多谢你了。大半天都没见你们司令,他大概是有好些军务要忙吧?”
“是,司令上午就出城了。”
“出城?他好容易才回来的,又出城去做什么?”
“这是军事秘密,恕卑职不能讲。”
万家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只看了翠屏一眼。翠屏连忙上前将那一摞书接过来放到桌上,又将一张五元的钞票送向张明宪:“这一天辛苦你了,没别的报答,这点钱你拿着买酒喝吧。”
翠屏这是按着老礼行事。张明宪忙忙碌碌的照顾了万家三人一天,虽然他是奉命行事,可万家也不能太坦然的受着,总要给人家几个赏钱。
她是理所当然的给钱,张明宪却是吃了一惊:“这我不能收。”他后退了一步:“照顾万小姐是我的职责,我怎能还要万小姐的钱?”
说完这话,他见翠屏还要客气,索性扭头便走。翠屏捏着钞票,哭笑不得:“他还吓跑了,这不是傻小子吗?”
万家凰答道:“各处有各处的规矩,咱们既是到了这里,就暂且守这里的规矩吧。”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电灯:“没想到这里也通了电。有了电灯,夜里看书倒是方便许多。”
“可不是。”说到这里,翠屏压低了声音:“小姐,如果厉司令真像张明宪说得那样好,对您又是一片真心,那您说他有没有机会?”
有些话,万家凰不爱对父亲讲,但是愿意和翠屏聊一聊:“你还说人家是傻小子,我看你也是个傻丫头。这种事情,不是他人好心好就够了的。还得……”
“还得什么?”
“还得我喜欢。”
“那我可不明白了。他若是人好心好,您不自然就会喜欢了吗?”
万家凰摇了摇头:“要像你这么说,世上就没有痴男怨女了,婚姻这事也简单了,好人也全和好人凑一对了。”
翠屏又把暖水壶提了起来:“那您喜不喜欢厉司令呢?”
万家凰拿起一本书来,翻了开:“再看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喜欢他。”
然后她不再理会翠屏,凝神看书,看的不是书上文字,而是书的本身——书不是新书,确实是有被人反复翻阅过的痕迹,然而书页平整,旧得干净。
手掌轻轻抚过纸面,她想象着厉紫廷坐下读书的情景,忽然把书本送到鼻端嗅了嗅,她微微一笑——果然有淡淡的烟草气味。
烟瘾发作起来会是多么的难受,亏他那些天忍得住。仅从这一点看,就算他是条硬骨头的男子汉。
大腿伤成那个样子,伤口都溃烂了,也没听他叫过疼,单看这一点,也已经强过了大多数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换了一本书快速的翻,想要看看里面有没有厉紫廷留下的痕迹。前些天和他朝夕相处的时候,她对他挑三拣四气冲冲,如今才分离了一天,她再想起这个人,脑海里却又都是他的好处了。
忽然把书往桌上一拍,她面红耳赤、扪心自问:“不会吧?”
她不会是,真对他动心了吧?
万家凰想着,明天他总该能回来了。
然而一夜过后睁了眼睛,房屋内外还是一片静悄悄,有人从外面进了来,是端着水盆的翠屏。
她没说什么,径自起床穿衣洗漱。推门走进了院子里,她在秋风中打了个哆嗦。院子里倒不是那样的绝静了,能听到远处有杂沓凌乱的脚步声——先是弱而凌乱,慢慢的整齐响亮了起来,最后却又猛的归于安静。
她猜想那大概是士兵在做早操,可就在她打着寒颤要回房时,空中传来了一声哀号,是垂死之人拼了命才能吼出来的惨声,震得她又是一惊。
她在这里是个客人,没有客人刺探主人的道理,可是身不由己的,她觅声迈了步子。
她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去看看厉紫廷究竟是只是厉紫廷,还是说他其实是另一个款式的毕声威。
带兵的人,双手肯定是要沾血,但是那种拿着人命取乐的杀人狂,她不要。
万家凰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鬼祟过,如今她也是端端的向前走,心里想的是能走多远算多远,如果半路被士兵拦下了,那也无法。
结果沿途站岗的士兵见了她,不但不拦,反而是一起的向她立正敬礼。她拿出对待下人的气派,带看不看,脚步不停,走到半路时,她又听到了一声惨叫,这声惨叫让她临时修正了方向,在穿过了一座小跨院之后,她发现前方那座大院子很熟悉,昨天自己正是在那大院子里下的马车。
昨天大院子空空荡荡的,她看着像是小操场,如今院子四边除了荷枪实弹的士兵之外,还站了两队军官,院子中央立了高大木架,吊着个血淋淋的人,那人脚尖落地,勉强算是站立。
全都站着,唯有一人坐着,是厉紫廷。
高大木架的正前方,摆着一把椅子,厉紫廷就坐在那椅子上。万家凰不用看他的脸,单瞧那个身影就认得出他。一般人摆不出那样挺拔的姿态,那都不是“正襟危坐”四字可以形容的了,非得是一直绷足了劲,才能将那坐姿持久。
行刑的士兵挥着皮鞭子,一鞭连一鞭的招呼过去,像是要把那人活活的抽碎。而厉紫廷手指夹烟,一边直视着前方的这场酷刑,一边翘起二郎腿,深深的吸了一口烟。
万家凰远远的看着他,发现他简直有点怡然自得的意思。这让她的心冷了一下,看到这里就足够了,多看一眼都要让她做噩梦,默然的一转身,她预备原路返回。
可就在这时,厉紫廷仿佛有所察觉似的,忽然回了头。目光穿过如林一般的士兵队伍,他捕捉到了一闪的一抹花影。
若有所思的盯着那抹花影,他差一点就要站了起来。然而收回目光,他终究还是没动。前方刑架上的血人已经叫喊不动了,只剩了悠悠的一口气,想必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上西天了。
他愿意再给这位叛徒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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