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许迟迟走过去。
小小的房屋里,他正在打扫,看得见的阴暗和脏灰被一点点扫出来,直至门口。然后他转过身拿簸箕,才发现了她。
程源扫了她一眼,仿佛她与一个箱子一块木头并没有任何区别,继续动作。
“程源。”她不由得喊出他的名字。
没有反应。
许迟迟上前了两步,也许靠近了他的门口。他盯着她的鞋,又抬起眼对她,“走开。”
恶狠狠的。
许迟迟怔怔的,退出两步。
程源到前方垃圾桶处倒垃圾,不再看她。
炎热的六月夏天,许迟迟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一路走过来她的身上已经出了薄汗,太阳让她的眼睛几乎都快睁不开。
可她还是看着他。
她的愿望成真了。
可她却没有比这一刻更憎恶自己,憎恶到无以复加。
两个月前,她参加的心理协会组织了一个出游。是到城内一家很有名气的寺庙内参观,当时来的十几个同学零零散散的各自行动,她懒得走,一个人蹭在大殿前。
偶然听到过来烧香的阿姨们说这里的签很灵,特别是在靠近正午时分,传说那是天上神仙下来收集愿望的时刻。
于是她也买了香,诚心地跪在金刚怒目的佛祖面前。
开始她并不知道自己要求什么。直到看到程源跟另一个女同学说说笑笑从旁边走过。她的心突然一阵绞痛,像是没来由被一只黄蜂叮了一口,有点疼,有点麻。
今日他的目光在那个女生身上,那样微笑着。二十岁的男孩温柔又帅气。
惶恐,伤心,愤怒,嫉妒——
她都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于是她想,这个佛祖真的灵吗?如果灵的话能不能让他在此时此看自己一眼。
真的很奇怪,程源突然就扫过来了。正好目光对视,许迟迟一下不知所措,率先移开眼睛。可是心还是砰砰着的,好像里面装了许许多多乱撞的蝴蝶。
再去看时,程源已经跟那位女同学已经走了,然后她从背后看到他们两个的手渐渐牵上。许迟迟知道她叫王韵韵,是程源他们系的系花,父亲是外交官,母亲是高校校长,人气质又美丽,在学校里很出名,许许多多的男生都追过她。
而程源更是不差,他的父亲是c势的建筑局副局长,母亲也在局里工作,还是名门之后。更别说这年代,好看的男孩子比好看的女孩子难找许多许多。
于是程源身边永远有那么多美丽又优秀的女生围绕,连最末等也轮不到她。
那时刻她想,就这么让他跌下来吧,世界上是不可能有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的,只有渔民陪渔民。
只会有也许只有跌得很深很深,才能看得到她。
事情就突然发生了。
某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许迟迟在食堂吃饭,扫一眼时看到电视机里正好播出程源父亲被抓走的画面。
她目瞪口呆。
回去之后上网搜新闻才知道,程源的父亲贪污了,而且涉及的金额很大。案子要审理很久,但是据说罪证确凿,很可能会是无期。
许迟迟怎么也不敢相信,每日如坐针毡一般等着。不会那么灵吧,她心想。佛祖不会在乎她那个恶毒的愿望吧,她只是一时的嫉妒而已啊。
但是,案件最终的审判结果下来了——无期徒刑。而程源的母亲,因为帮助掩藏罪行,转移大额财产,被判了十年。程家的根抓起来一下牵连无数人,霎时间所有和程家有过接触的人都人人自危。
但是许迟迟并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恰恰是这个贪污案中一个很重要的证人。
许迟迟脑袋都嗡嗡嗡,根本无法分清这到底是不是现实。
那天,她赶到他家里去。那里站满了警察,正在戒严。
程家封了,所有财产全部没收。
而程源不见了。
她一片混乱,心想着他到底在哪儿,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罪行。可是他到底在哪儿?她去找他,不停地问,很多人都不敢在跟他家扯上关系,她打听了好久才一路追过来,知道他在租了个房子。
可是她不知道是这样一个阴暗肮脏的房子,简直就是一个半地下室,终日不见阳光。大白天从外面望去,竟看不清内里,只余一片昏暗。
她深深地后悔了。她不应该许那个愿望的,不应该的。
她自私自利,她卑鄙无耻。
程源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她面容上的悲戚,终于站定,没好声气,“你到底来干什么?”
“我……”许迟迟说不出话来。她怎么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曾经许下过那么一个愿望。
“别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什么?”许迟迟愣了愣,然后才想起来这件事还跟自己的父亲有关。她咬住唇又松开,装作无事一般问,“你住这里吗?”
“你眼瞎么?”
许迟迟愣住,她真的第一次听到他说话这么刻薄。
程源扫了她一眼又没说话。其实他也知道这件事跟她没关系,可是她这样一幅泫然欲泣的面容真的很恶心。他不需要她同情!
“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许迟迟问。
“不需要,你走开就好!”程源进去,砰一声关上了上门。
程源一直没有来学校上课,整个学校都已经传得风风火火,程源之前有多大名气此刻也就有多么轰动。
许迟迟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是她真的无法原谅如此轻易许下这样自私愿望的自己。于是,她又跑到那寺庙去了一趟。
再次祈求:佛祖啊,能不能请你把他失去的都还给他,请他不要再难过?
她真的无法接受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都是阴郁和冷漠。
仰起头,面前金光闪耀的佛祖没有表情。
事实也不可能变为虚幻。
于是许迟迟知道,她去找佛祖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对事实并没有任何用处。既然是自己种下的孽,便要自己偿还。
她便又去那出租房找他。
他已经完全不说话,完全把她当成陌生人。
可是许迟迟就是有这么份耐心,她从小到大最擅长的就是这份耐心。她想要一件玩具,父母却不搭理她的时候,她的作业做好了老师却没有给相应的小红花,她都是这么一声不吭地站在他们身边,直至如偿所愿。
程源有一天终于火了,“你到底来干什么?!”天天在这里如同一尊门神一样看着他。
许迟迟摇摇头,她不来干什么。
她只是有点怕他会出事。
这个居民楼的半地下室又小又肮脏,即便盛夏里面也是阴阴的。而程源就这样一个人待在里面,她几乎很少看他出来,也很少看他吃东西。
她都觉得他都快一个人在里面饿死了。
“别来烦我!”程源真的很火了,心里头许许多多的怨气憋得太久了。他猛地推了她一下,使她咚一声撞在后面的门上。
旁边的路人走过都奇怪地望了一眼。
程源别过眼睛,闭了下眼睛。他不是这样的人。可是他最近心里太抑郁了,她一直来烦他吵他,他这才忍不住发作。
“你走开不就行了!”他吼。
许迟迟拍拍屁股站起来,“我担心你……”
“呵……”程源简直怒极反笑,她担心他,她有什么理由担心他?“我家这么惨还不是你爸害的?!我爸没有打过电话给你爸让他改证词?”
父亲出事之前对他说过,他是被陷害的。因为她父亲要他批一个工程,他不肯。她父亲便联合其他人设了一场局构成了父亲贪污的罪证,以此要挟他不得,这才转而举报。
还有父亲当时得罪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人,他是知道的。在这两方的夹击下,他的父亲才会被判得那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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