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长泰世家秦家家主、戮主拓跋飞沙、罗浮剑子商崔嵬先后出面,通过多宝斋暗桩,将三封信笺送到赵档头手中,请他务必交予血盟首领。
裴戎接过信笺,略扫一眼,眼中流露一丝惊讶。然后将信纸搁于桌面,垂眸深思。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信中讲了什么,令裴戎如此凝重。
魏灵光好奇得心痒难耐,忍不住道:“阿玄,信里边儿讲了什么啊?”
裴戎道:“诸位都看看吧。”
于是众人拿起信笺,互相传阅。
柳潋看起第一封信,乃是长泰本土世家秦家所写。言自道器现世,天下各宗涌入长泰,杀戮纷争不断,弄得人心惶惶。秦家不忍见更多无辜者卷入血斗,愿做一个东道,在沧海明珠亭设下宴飨。邀请苦海、慈航及血盟共聚,解除恩怨,化干戈为玉帛……
看到这里,柳潋心头微哂,心道:这位秦家家主恁的天真?道器之重,关乎天下格局,且争斗已至白热,三方各有牺牲。如今谁肯退步,谁能放手?
接着又看了几行,目光一颤,终于震惊失态。
失声惊呼:“秦家家主自言手中握有道器线索,若慈航、苦海、血盟三方愿意搁置争斗,握手言和,他们会将掌握的线索在明日盟会之宴上公布!”
柳潋有些激动,又有些怀疑。
自入城以来,爆发的一切纷争皆是为了剔除竞争对手,而寻找道器的事情暂且搁置一边。没想关于道器的消息,竟以这种形式,出现在面前。
风一笑看完慈航、苦海送来的信笺:“罗浮剑子与苦海戮主皆已同意赴宴,并送来亲笔书信,以做证明。”
疑惑道:“他们就没有觉得,这场宴请来得古怪与蹊跷么?”
阿尔罕分析道:“秦家只在长泰城中尚有几分威信,放之天下,不过是个二流世家。否则不会在各方势力涌入长泰你争我夺时,自己却龟缩起来,连屁都不敢放一声。”
“我们三家无论哪一方,实力都远超秦家。即便秦家怀有野心,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谋算我等吧?”
柳潋赞同道:“所以,我猜测大约是秦家得到了道器线索,自觉无法独吞。倒不如拉起三方结盟,共同掘出道器。无论道器最终花落谁家,自己都能作为头号功臣,分一杯羹?”
众人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个解释最为合理。便将目光投向裴戎,等待血盟首领做出决定。
裴戎温雅含笑,以折扇轻敲掌心。
心中传念谈玄:你如何看?
谈玄道:秦家是长泰城的老牌世家,在此地经营百年。道器现世,总不会是一瞬之事。我猜在那场波及天下的异象之前,长泰城中应该出现了不少古怪的事情。秦家作为地头蛇,定然了解不少。
之前秦家表现得如同一只乖巧温顺的白兔,仿佛已经放弃挣扎,只等狮虎分出胜负后享用它。
现在却突然发出会盟邀请,将众人目光聚集其身。怎么看,其背后都藏着阴谋。
裴戎道:然而,我等为了探知器虚实,却又不得不应。
谈玄道:确实如此,万事小心。
裴戎道:嗯。
于是,他请人送来纸墨,执笔写了三封回信,递与赵档头:“请送与苦海、慈航与秦家。”
“告诉他们,玄应了这场沧海明珠宴。”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沧海明珠亭,位于紧靠长泰城的风波海中。虽名为海,实则为湖,因其一眼望不到尽头,且常见风摇江波,因而定名“风波海”。
水中种满菡萏、睡莲,更有大片的青色飘萍,很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味道,只是时节不对,尚无映日荷花别样红。
裴戎等人乘船而来,按照约定,三方所带随从不能超过三人。
于是,裴戎权衡一番,选择柳潋、阿尔罕、魏灵光随行,剩下的血盟成员,由风一笑率领,转移至港口处留守,暗中准备好渡船,随时策应。
船夫摇橹棹歌,从田田荷叶间穿过,载着裴戎等人抵达沧海明珠亭。
小屿秀美清丽,翠色蓊郁,风亭水轩临湖而建,琉璃红顶,仿佛碧玺嵌于翡翠之间。
在迎客婢女的引领下,裴戎等人进入轩馆。
馆中布置典雅,无门无窗,四方重帐叠幔,雪白纱帘随风飘扬。
商崔嵬、拓跋飞沙已落座席间,面前一张红木矮几,搁有酒水清茶。身后各坐三人,护卫其主。
除此之外,堂中还有一些服饰华贵的陌生男女,应是这场宴会的主持者,长泰秦家的人。
血盟四人是最后到场的。
本来依照裴戎的性子,喜欢提早出发,探个底儿,踩个点儿,以作更周全的准备。
但是临行前,谈玄拦住裴戎,非要将他彻底打扮一番。
衣服换了三四套不说,连扇子都是一挑再挑。觉得玉扇华贵,展现不出他的清雅格调,换做羽扇,又认为款式颜色不衬衣饰风格。
然后老毛病犯了,从一身好的行头,是谋士的脸面,所谓羽扇纶巾,笑论山河,方显名士本色。说到他们璇玑云阁的择徒条件,第一看容止,其次才看聪慧。如果一个拜师之人美貌惊人,只要不是傻子,先收入门墙再说。即便是块朽木,不能培养成才,也可以在有贵主来访时,唤出来招待客人,给自家师门装点门面……
直到裴戎提起长腿,将搭了各色衣袍的木架狠狠踹倒,再一言不发将人盯得发毛。谈玄这才轻咳一声,最终选了一把水墨扇塞到裴戎手里。
“难得有人前显圣的场合,奈何出面之人不是我。”
裴戎道:“若你不惧埋伏,遭遇刺杀时不会吓得跪地求饶,我不介意由你亲自出马。”
跪地求饶不可能,但抖如筛糠都就说不定了,谈玄心中暗想,面上笑容却八风不动:“耶,玄自知能为低微,岂敢夺了刺主大人的风头?”
于是,这样一番折腾后,裴戎等人终于踩着点儿抵达宴会。
秦家家主是位端庄秀丽的美妇,名叫秦想真。
因为三年前族中发生变故,嫡系男子尽数去世。她这位宗女方才在长老们的扶持下,成为家主。
见到血盟来人,秦想真福身一礼,满头珠翠摇曳,带着温婉妥帖的笑容,礼数周到地同贵客寒暄。
却听一道粗野声音插嘴道:“劳本大爷久候多时,血盟首领好大的架子。”
裴戎等人转头望去。
拓跋飞沙懒洋洋地卧在软垫上,拎着一串葡萄,嚼得汁水淋漓。斜觑裴戎,咧嘴笑道:“本以为崇光谈玄是个什么样的绝色,要搞一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名堂。”
“此刻一见,尚还不如慈航明珠来得娇俏。”
说着,转头看向商崔嵬:“上次与商剑子交手时,无意蹭了一把小脸,嫩得掐得出水来。白玉京风水这般养人,等大爷率领众军打上门去,可得好好见识一番。”
几句话,便将裴戎与商崔嵬狠狠羞辱了一通。
在苦海,裴戎早已习惯拓跋飞沙寻着由头地对他冷嘲热讽,只当一只癞□□趴在他的靴面上呱呱乱叫。
而商崔嵬则是修养极好,自己没有生气,还平静吩咐身后的剑客们戒嗔制怒。
拓跋飞沙见没人理他,无趣歇声,几杯烈酒下肚,环抱双臂,闭目养神。
酒宴尚未开始,席间便弥漫起一股尴尬的气氛。
秦家作为宴会的东道,自然不会任凭气氛冷着。秦想真美目一转,以袖掩唇笑道:“既然宾客到齐,我们这便开宴吧。妾身准备了一场飞仙舞,请诸一赏。”
她拍了拍手,一群美貌舞姬娉婷走出,腰束流纨,纤纤细步。
舞姬们将将扬起水袖、画扇,便见拓跋飞沙十分无礼地做了一个停的手势。
舞姬们呆立场中,有些不知所措。
拓跋飞沙道:“只要一开酒宴,就上歌舞,这些玩意儿我都腻透了。若是秦家主亲自下场,或许我还有点儿兴趣。”
他放肆无礼地上下称量了秦想真一番,道:“秦家主脸长得还行,只是体态丰腴了些。不过若是跳舞起来,该摇晃的地方晃动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秦想真面容涨红,手指紧握,维持住面上微笑,忍气吞声道:“戮主说笑了。”
拓跋飞沙见她这般模样,嗤嗤一笑,还想说些更加下流的言语。
却闻“嘭”的一声脆响,商崔嵬放下茶盏,重重磕在桌上。
商崔嵬知节守礼,看不惯有人在他面前轻薄女子,为秦想真解围道:“拓跋戮主,你我赴宴,皆为正事,还请克制些。”
然后对秦想真道:“秦娘子应知我等来意,与其虚应故事地赏舞饮酒,我们何妨开门见山,直入正题?”
“想必,崇光公子亦是这般认为。”
裴戎执扇一点一点,露出谈玄亲自挑选出的,以水墨点染的沧海龙吟之图。
“合当如此。”
“秦娘子勿怪,自观信笺,言有道器的线索,玄便好奇得心痒难耐。为解玄之好奇,亲娘子可否拿出些真凭实据?”
秦想真被三人说得怔愣,有些不知所措。
秦家在沧海明珠亭设下宴请,无论有何目的,必然是要掌握话语权的。
然而,秦想真只是一个二流世家的小姐,且在父兄逝世前,一直深藏闺中。当上秦家家主,实属赶鸭子上架。
面对裴戎、商崔嵬及拓跋飞沙这位高权重的三人,着实有些拿不上台面。
他们无需沟通,便默契地接替话头,催逼对方。一轮交谈后,主人的话语权被客人夺去。
秦想真甚至目光游弋看向身后,想要从那些老态龙钟的长老身上,得到一些指点。
裴戎微微一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女人,只是秦家推出前台的一个傀儡而已。
裴戎唤道:“秦娘子。”
秦想真也明白自己的表现糟糕透顶,绞紧手指,轻轻地“嗳”了一声。
裴戎缓缓转动折扇,问道:“秦娘子以为,自己宴请的是何人?”
秦想真有些不解,请柬是她发出去的,怎会不知自己宴请的是谁:“公子这是何意?”
裴戎轻笑道:“看来,秦娘子依旧未能明白。”
“你以为今日宴请的,只是商剑子、拓跋戮主,与在下一介江湖散人么?”
他摇了摇头:“非也。”
“你宴请的,是慈航、苦海这正魔两道的魁首,与玄之身后二十多家宗门。”
“你提出的盟会要求,是要我等放下这近二十日来,自己同伴死在对方手中的仇恨。”
“你拿出道器的线索作为筹码,是将本该隔岸观火的秦家拖下深水,置于争斗的漩涡之中。”
“若是我三方同意合作还好,你尚能从中分润利益。”
“若我三方在这场酒宴上闹崩,你可曾想过,秦家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裴戎声音是柔和的,笑容是温文的,仿若一位风光霁月的公子。一字一句却都在加重秦想真的压力,令这女人如坐针毡。
说到最后,“啪”地一声合拢折扇,发出的响声竟令秦想真微微一抖。
他语态亲切道:“秦娘子,你认为,自己担负得起这个重责么?”
秦想真面色发白,额上冒出微微细汗。
裴戎莞尔一笑,收起咄咄逼人之态,温言劝道:“秦娘子,何必苦撑?还是将宴会真正的主持者请出来吧。”
秦想真轻轻一叹,伏身向众人一拜,苦笑道:“是妾身莽撞了。”
然后温婉女声渐低渐粗,逐渐化为低沉醇厚的男音。
“在下令小女代我出面,实属不得已。”
再起身时,秦想真气质与方才截然不同,儒雅沉稳。虽是女子的身体,男人的声音,竟不显怪异,令人感到一种古怪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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