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雀州,长泰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一名少年随着拥挤的人潮步入城池,形貌稚气未脱,不僧不俗。
说其不俗,是因为他脚踩芒鞋,身披袈裟,脖颈上挂着一串乌黑念珠,赫然一副佛门弟子的打扮。
言其不僧,盖因他的脑袋非如寻常和尚那般光亮,应是将将还俗,蓄有一寸毛茬。
小和尚在城门下驻步,抬首仰望。
城门巍峨古拙,岁月的风霜斑驳了灰色石墙,然朱红漆柱与青色琉璃瓦映着明晃晃的日头,依旧灿烂华美。
拱形门洞的顶端,端端正正书有“长泰”二字。出自于一名大儒的手笔,字迹清雅中正,恬静疏旷,仿佛真能从中看出“长乐安泰”的韵味。
小和尚指捻佛珠,微微一叹,目露惋惜。
道器现于凡世,引动群雄竞逐,此刻此地安泰不享,长乐不再,唯有一场淋漓血杀的迫近……
胸中翻涌出豪情壮志——我是否能在这场激变的风云之中,占得一席之地呢?
正想得慷慨激昂,突然头顶一阵湿热。
小和尚惊得一跳,回头一看,竟是一匹白马将嘴凑到他的头上,将那刚长出来的毛茬当草根子咀嚼。
马背上的骑士,乐前仰后合,笑声像是挂在窗楞上的风铃一般清脆悦耳。
伸出食指,将帷帽垂下的白纱撩开一角,露出半张杏花似的娇容,与一只新月似的眼睛。
“小和尚,在城门口发什么呆,你挡道了。”
小和尚微微一怔,耳尖红了起来,脚底一溜,马口夺发,闪到路旁。
低头道:“女施主……啊,姑娘请。”
少女瞧着小和尚的模样,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和尚茫然无措,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少女与她的同伴们呼喝白马,说笑离去。
少女身旁的一个姐妹与她亲密地靠在一处,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悄声笑道:“毓秀,那小和尚还瞧着你呢。”
少女手指绕着马鞭,满不在乎:“看就看呗,喜欢看我的人还少了不成?”
另一个少女笑道:“又是一个不自量力的色坯,瞧他那副尊荣,还想打我们素女宫姐妹的主意。”
毓秀笑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是女的,他们是男的,如何打不得你的主意?”
被打趣的女子不依,反嘲道:“你也是女的,那小和尚也是男的。你怎么还不跳下马去,跑到他的面前说你要嫁他?”
毓秀顿时红了脸,跟女子打闹起来:“我闵毓秀要嫁就嫁一个盖世英雄……”
“什么样的英雄?”女子掰着指头,一个一个细数当世的英才俊杰,“璇玑云阁的崇光公子?瑶池天海的‘一叶舟’?大雪山的寒山君……还是慈航道场的罗浮剑子?”
闵毓秀眼珠微微一转,贴在女子耳边呵气如兰:“我觉得……苦海的御众师……就不错。多美多强大的一个人啊……”
女子搂着她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好大胆的丫头,我听说那尊魔罗一月前才将他的老情人枭首灭门,你就不怕重蹈澹宁殿尊的覆辙?”
闵毓秀作怪在女子胸上一捏,激得女子一阵惊呼。
她做出一副风流浪子的派头,摇头晃脑道:“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能一亲御众师芳泽,在下虽死无悔……”
然后被一旁的师姐揪住耳朵,笑骂道:“你这毛丫头,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啊啊啊,木师姐我错了,别揪,耳朵要揪掉了啊!”
少女们的笑声像是散落一地的银铃,叮叮当当,满街脆响。
小和尚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闵毓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呆了一会儿,垂头,瞧了瞧身上破烂的袈裟,抬脚,看了看磨破的芒鞋与满是水泡的足底,微微一叹。
他从百里外的青州徒步走来,风尘仆仆,衣衫褴褛,活脱脱一副乞丐模样,哪里配与那群高贵娇美的少女说话。
唉声叹气了一阵,摇摇头,呲牙裂嘴,一瘸一拐向城里走去。
好容易挪动数十步,身后又传来蹄子的哒哒声。
刚想让道,对方却在他身边停住。
雪白长袖垂下,探出一只同样雪白的手:“小师傅,可愿让在下搭你一程?”
小和尚抬头。
那是一个长相极清俊的书生,儒冠麻衫,肩背书囊,气质儒雅端凝,仿若万卷在胸。面容温和含笑,如春风绿岸,十二分的温雅从容。
以貌取人乃是世人通病,小和尚看着书生的漂亮长相,不禁心生好感。
对方伸出的手指整洁白皙,小和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赶忙将手掌在衣襟上擦了又擦,低头局促道:“多、多谢先生。”
握住那只温热白皙的手,翻身上骡,一时忘察书生身下的骡子又老又瘦,根本承受不了第二名成年男子的重量。
果不其然,小和尚甫一坐稳,老骡就甩起脑袋,喉间发出荷荷哀鸣,走起路来直打哆嗦,犹如酩酊醉汉,东摇西摆。
小和尚顿时紧张起来,双手撑住骡背就要往下跳。
却见那位佳公子模样的书生俯身拍了拍老骡的脑袋,似是自言自语地温言劝慰了几句,老骡竟然稳稳站住。
气也喘,腿也不抖,昂首挺胸,稳稳当当迈步前进。
小和尚甚是惊奇,但萍水相逢不便多问,只觉这位公子不类凡俗,连他的骡子也同他本人一般高深莫测。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
裴戎以“如影随行”之法,藏于谈玄影中,在老骡即将摔倒的一刹,催动幽影攀附骡腿,像是绑上四根木棍,支撑它笔直向前。
裴戎匿于影中,传音谈玄:何故邀此人同行,不怕横生枝节?
谈玄微微一笑,以心念发声:贤能大才者多有怪癖,譬如李太白作诗必饮斗酒三千,酿月光与美酒成诗。我谈某人,虽比不得前人先贤,但也有几样独特的癖好。
裴戎皱眉:什么癖好?
谈玄眨了眨眼睛:你马上就知道了。
裴戎漠然,手指微勾,操控老骡小跑起来,颠得背上两人东倒西歪。
将谈玄急促的小声求饶摒弃耳外,心道:最烦这家伙话说一半的德性。有时候,真不得掐住他的脖子,将剩下的一半话给挤出来。
小和尚第一次下山,赶路向来依靠两腿,连乘车坐船都不曾,更别提骑骡。
被坚硬的骡背一下一下顶着屁股,难受得不行。像只猴子扭来扭去,欲寻一个舒服的姿势。
听到前方传来一把温和笑声。
“尚未请教小师傅法号?”
小和尚赶忙正襟危坐,装模作样地伸手抚平衣袖与头发……尴尬地呆了呆,这一寸毛茬实在没有什么可梳理的。
轻咳了一声,道:“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我半个月前就还俗啦。”
“佛祖不拜了,法号也忘了。要不是没钱,早将这身破袈裟换去。”
“公子唤我俗家姓名魏灵光便是。”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谈,单名一个玄字。”谈玄侧脸回眸,淡淡一笑,朗如清风,“不少朋友都唤我为……崇光。”
“崇光啊,好名字……诶诶诶,崇光谈玄?!”
魏灵光猛然一惊,差点儿没从骡背上栽下去。
“你就是璇玑云阁的崇光公子,那个‘一朝得法天下惊’的谈玄。”
谈玄指捻鬓发,微微一笑:“虚名,虚名,浮云而已。”
一念及崇光谈玄过往那些举举手便破了阴谋迷局的传奇事迹——在许多人看来,就是多管闲事,四处坏事而已——魏灵光顿时好奇得抓耳挠腮。
他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大胆问道:“崇光公子,你真的有江湖传言的那么厉害吗?”
谈玄不知何时又拿出他那把蕉叶折扇,风度翩翩地扇了起来。
“魏兄不必多礼,唤我谈玄便是。”
“魏兄相信江湖传言吗?”
魏灵光抄着手,想了想,道:“有那么一丁点的不信。”
话一出口,生怕对方以为自己在贬低他,急忙补救:“你知道的,江湖传言总是有多夸张就多夸张。那些说书先生把你讲得都不像是个人,更像是供在庙里的二郎神!”
谈玄道:“魏兄相信几成?”
信几成?魏灵光不解地挠了挠头:“这怎么算得出来?一半的一半吧。”
谈玄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背后乌黑的发丝跟着晃了晃,扫在魏灵光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痒。
谈玄道:“若是我。信,只信确定的事实;疑,尽疑可疑的一切。”
魏灵光奇道:“什么是确定的事实,什么又是可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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