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不远处,几堆篝火尚未熄灭,清烟依依而上,婉转妙舞,极尽甘霖妙雨祭最后的狂乱。
一名渔夫撑一支木舟缓缓飘来,一面唱着不知名的渔歌,一面屈伸竹竿,去勾水面飘浮的头纱、衣衫、酒壶等杂物。
尽情纵乐的甘霖妙雨祭过去,狂乱的人群抛在外岛的沙滩、海边弃有不少东西,其中一些随波逐流,漂至中环岛的海湾里。
负责善后工作的,是祭礼的支持者欲部。
欲部几位管事,从外岛调集不少渔民围绕中环岛打捞杂物,只许靠近,不许登岸。
这些渔民在完成任务之时,也会趁机做一些小小买卖。
正如此人,乌蓬小船上,载有五六个口袋,里面装有岛上不常见的水果、糕点、小食等物。
这些东西对于出师的杀手来说,无甚兴趣。
但是针对于不能随意离开中环岛,饭菜如猪糠,终年不见甜味,又是半大孩子们的杀手学徒来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裴戎还记得自己在做学徒时,同别的孩子一样,将替成年杀手做事从他们指缝中漏出来的银钱积攒起来,封入罐中,埋在最聪明的小贼也找不出的地方。
等到甘霖妙雨祭后,偷偷挖出,同前往中环岛清理海岸的渔夫买些糕点解馋。
渔夫带来的东西,被孩子们称为“年货”。
这个名字不知是谁起的,也不知是何时流传起来的。
苦海三岛不像中原有除夕、年等节庆,甘霖妙雨祭是他们唯一的庆典。
因而“年货”此名,也算恰如其分。
裴戎遵从回忆扫视四周,便见左边不远处凸起的雁嘴岩下,一群圆乎乎的脑袋正探头探脑。
那些被甜美糕点征服的杀手学徒们,陆续潜来。
或许被征服的不只是他们……裴戎扭头看向阿蟾,只见他目光错也不错地盯着乌蓬小舟,仿佛那黑漆漆的木头上能开出一朵花来。
白浪自舟底荡开,涟漪漫至礁边。
裴戎抬起手臂,向驭舟的渔夫招了招。
渔夫执竿之手微微一顿,斗笠下的目光讶然,有些手足无措地放任木舟随波逐流。
他从未遇见成年杀手来买年货的。
在苦海的杀手之间,流传有一种习俗。每一位杀手自出师见血后,就将自己与往昔隔离开来。
为了保持夜枭般的警惕与刀锋般的锐利,他们拒绝再碰如糕点、糖果般软弱的东西,所饮之酒都要如刀子一般烈性。
裴戎熟稔地冲渔翁做了几个手势,扬手飞一片金叶,咄的一声,钉入木面。
渔翁被这声响惊得回神,手忙脚乱去拔金叶,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拔下。
不敢耽误杀手大人的时候,只好放弃取钱,用巴掌大的簸箕往三个大布袋里各铲一下,用油纸包好,抛给岸上杀手。
裴戎抬手一抄,精准接住,掂了掂,一斤二两,分毫不差。
侧脸面向阿蟾,下颌微扬。
阿蟾凝注包裹,目光温柔,仿佛看见久别的情郎,极为给面地抚掌一笑。
裴戎扯起背后披风一扬,罩于阿蟾头顶,剩余部分再往自己身上一裹。
两人藏在黑色披风下,以额抵额,缩成一团,窸窸窣窣嚼起糕点来。
中环岛西南部乃由刺部管辖,雁嘴崖下的孩子们皆是隶属于刺部的杀手学徒。
小的七岁,大的十二,小小年纪便神色冰冷,面容紧绷,用锐利谨慎目光戒备四周。
虽然师父们对购买年货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们手下的学徒若是失却谨慎,马虎大意地被人撞见,他们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因而,当杀手学徒们瞧见附竟有两名大人时,差点儿放弃年货,拔腿就逃。
但见对方与自己乃是同道中人,方才安下心来。
有点惊讶,又有点疑惑。同那船夫一样,他们从未见过买年货的成年杀手。
惊疑之中,掺杂点点不屑。
这群孩子已被苦海的教导扭曲了认知,在他们看来,喜欢糕点的杀手也如糕点一般脆弱。
脆弱,对于杀手,是致命的剧毒。
学徒们默然无声,又井然有序,买好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分散离去。虽然尚未进入刺部,但属于刺奴如死人般静默的特质已在他们身上显现。
裴戎不知,自己莫名被以后的属下们在心中鄙视了一番。
披风掀开,两人满身粉末。
阿蟾指抵下唇轻咳,耳尖浮有一层薄红。裴戎舌尖舔过唇边糕屑,掸了掸衣袍,站起身来。
极目远眺,碧空如洗,海面波光粼粼,不知不觉晌午已至。
距离海船起航,不足半个时辰,该与阿蟾辞别了。
记起阿蟾衣衫不整,不能将他抛在此处。
略略思忖,解下披风,将人从头至脚,严严实实裹入。
手揽腰背、膝弯,打横抱起,转身往自家宅院走去。
阿蟾先是惊愕地挣扎了一下,被裴戎安抚地拍了拍肩背,乖顺地安静下来。
路上遇见不少刺奴,他们拄刀跪地向刺主问好,并抬眼用余光窥视刺主胸怀,明显裹着一个修长人形。
惊落一地眼珠,这冷冰冰的刺主,竟也有开窍的一日?
阿蟾伸手握紧裴戎衣襟,将脸埋入他的怀中,不让旁人看清自己的面孔。
裴戎将阿蟾安放在床榻上,打开衣奁,翻出一套新衣,放在枕边。
“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这次出海,想要点什么,我替你带回来。”
门窗合拢,烛火未燃,屋中有些昏暗。
斑驳光芒透过窗棂洒在裴戎脸上,柔和了面庞的锋芒,显得温柔而朦胧。
笑意自阿蟾眼角荡散,丰润双唇牵起柔和的弧度,如同明月破开层云:“你随意。”
裴戎颔首,却在转身的一刹,被阿蟾拽住手腕,疑惑回头。
阿蟾道:“靠近一点。”
裴戎依言俯身。
阿蟾跪直身体,披风从他肩头滑下,露出修长脖颈与玉色的胸膛,抬手将颈间一枚玉坠摘下。
此玉质地润泽,素面无纹,浮一缕红沁,宛如朱砂点雪。
舒展长臂,环住裴戎,将这枚玉坠给人戴上。
裴戎神情怔忪,手指摩挲玉坠,温暖润泽,仿若阿蟾的肌肤。
阿蟾捧起裴戎执玉之手,双掌合十,掌心贴着裴戎的手背,阖眸轻诵一段经文。
“离婆离婆帝。求诃求诃帝。陀罗尼帝。尼诃啰帝。毗黎你帝。摩诃伽帝。真陵乾帝。莎婆诃……”
裴戎听出,乃是《七佛灭罪真言》,用以消除罪障,保佑事事顺利,平安吉祥。
诵毕睁眼,阿蟾的目光犹如月下的深海,泛着粼粼的光。
“它会给你带来好运。”
裴戎心中登时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诸般滋味皆有。其中有一股令人惧怕的冲动,令他忍不住想伸出双手,将对方紧紧搂入怀中。
身为刺主的克制、自持,在关键时刻,令他镇定下来。
心中苦笑,再度告诫自己:何必自讨苦吃,自酿苦果?
冷情肃容,嶒峻威仪,躬身一礼,挎刀而去。
阿蟾目送裴戎离开。
最后一缕足音消失耳畔,默默弯腰,环抱自己。
抚摸背上的抓痕,微疼,长长一叹,细语呢喃:“‘不夜天’的计划,终于要开始么。”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笑语:“你该送他一个吻别。”
轻柔,缓慢,带着无边的煽动性,如同饱腹的苍鹰——那是独属于梵慧魔罗的声音。
屋外阳光明媚,然随那道声音响起,光芒霎时失却温度。
阿蟾神色寡淡,漠然道:“滚。”
那声音轻轻一笑,竟驯服地消隐无踪。
阿蟾垂首,轻轻吻上昨夜二人十指相扣时,裴戎在他手背上抓出的红痕。
这时,一只雪团似的小猫,从角落里溜出,跳上床榻,将爪子搭在阿蟾的手背上,目含祈求地望着他。
阿蟾怔了怔,然后莞尔一笑:“放心,他会平安归来。”
捏住小猫毛绒绒的爪子摇了摇。
目沉幽雾,流转如漩。
“以‘我’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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