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归心笑了起来,脸上的清冷宛如春朝时节霜雪消融。
“戎儿,你我已有三月未见,近来过得如何?”
手指抚在裴戎脸上,温暖和煦。
裴戎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师尊,您徒弟今天被咱死敌给上了”,大觉师会不会一剑劈了他?
这样胡思乱想,令他稍稍好受了些。
被人白上,不是不愤怒,但愤怒又如何?日子不还是得过?
所以常常告诫自己,想开点,人生已经够憋屈了,休要徒惹烦恼。
于是,裴戎沉静道:“徒儿很好,谢师尊关怀。”
万归心微微一笑,慈爱祥和,如在看望亲子。
“戎儿过得很好,师尊便放心了……可是,你是否知道,你的师尊我,最近过得糟透了!”
啪————
跪在地上的裴戎,左脸一偏,一个血红手掌印于面颊。
万归心收回手掌,负于身后,俯视弟子弓起的脊背。
“尹小婉被梵慧魔罗捉了。”
裴戎眉目一诤,愕然道:“小师姑她!怎会?”
“她不该携转轮瞳,回白玉京吗?”
“怎么会?”万归心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反手又一巴掌甩在裴戎脸上。
裴戎垂头捂唇,结痂的唇角被打破,指缝间溢出血珠。
万归心冷声道:“这句话当问你才是!”
“你该早早派人将她送回白玉京,而非由她任性,赖在曲柳山庄迟迟不归。”
“更别提这愚蠢的丫头,竟偷偷跑去苦海,想在梵慧魔罗眼皮子底下寻找复仇时机。若能这般容易,我慈航早已覆灭苦海千次有余!”
小师姑竟偷渡苦海?
裴戎心思电转,终于明白梵慧魔罗为何知晓有人向慈航泄密。
因为若是顾子瞻发现苦海的暗杀行动后,方才送走尹小婉。尹小婉绝对来不及在曲柳山庄覆灭前后,来到千里之外的西沧海。
这说明,慈航提前得知了苦海的暗杀。
裴戎顿时析出一身冷汗。
还好他为了坑拓跋飞沙一把,将此次任务详情告诉独孤、魏小枝,并“意外”泄露与拓跋飞沙。
加之拓跋飞沙与依兰昭同盟,说不定连依兰昭亦知任务内情。
一个计策,将四位部主脱下深水,谁也洗脱不了嫌疑,令梵慧魔罗无从判断谁是叛徒。
裴戎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师尊,害怕又被扇一个耳光。
只嗫嚅道:“小师姑为何如此大胆……她不知自己身携转轮瞳吗?”
万归心冷笑:“她这天真愚蠢的性子,顾子瞻如何敢告知她?”
转轮瞳,乃世间顶级法器之一,有轮回生死之妙用。
可以将活人打入轮回,将死人从冥海救出。
乃天人师赐予澹宁殿尊的本命法宝。
顾子瞻早在根基被废,卸去殿尊之位时,便当归还转轮瞳。
然而,转轮瞳已与他性命相连,如若取去,生机大损,至多能苟延残喘半年。
天人师怜惜弟子,命众人不得强取,只等顾子瞻寿命耗尽或面临必死之局,方才拿回此宝。
顾子瞻接到裴戎传讯,自知此次十死无生,便将转轮瞳渡与尹小婉体内,令尹小婉自己以为身怀六甲。
他想激发尹小婉为母的坚强与韧性,将转轮瞳安全带回慈航。
未料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子突发奇想,选择为夫报仇,羊入虎口。
万归心怒道:“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你们的师尊、师叔、我!丢尽脸面!”
大觉师的愤怒令四周气流激荡,卷起片片风刀,在桌案、屏风、帘帐……裴戎身上割出细小的伤痕。
裴戎岿然不动,平静从容。
实际他的身体已撑至极限,很想倒在地上休息。
但是按照师尊的那火炭似的脾气,见他睡到,非得用拂尘抽起来不可。
于是强撑眼脸,打起精神,恭敬聆听师尊训诫。
不巧一片风刀割向面孔,裴戎慌忙闭眼,好歹没有伤到眼睛。
面颊微微抽动,眨了眨流血的眼皮,嘶……有点痛啊。
当万归心怒气泄尽,卧房仿若经历一场风暴,裴戎不久前清理好的身体又变得伤痕累累。
他垂头凝视摇摇欲坠的弟子,忽然流露悲悯。
拽住裴戎,搂入怀中,亲昵抚摸他的头发,柔和道:“戎儿,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要更加小心行事。”
“你师姑之事暂不用管,几位殿尊另有计较。”
仿佛刚才他大发雷霆只是裴戎的一场错觉。
裴戎乖顺不动,口中称是。
心里平静无波,甚至还发着牢骚:算是打一巴掌,给一甜枣么?这枣儿也不甜呀?
师尊变化无常的态度,裴戎已经历到麻木。
再不会像小时候,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又委屈至极。
“你在苦海长大,难道还不明白吗?拥有柔软心肠的绵羊,只会被野狼分食……你的敌人是苦海的妖魔,你的身后是天下苍生。斩妖除魔的道路上,总是铺满了英雄豪杰的尸骨……”
万归心絮絮叨叨说着教训的话。
裴戎安安静静跪着,一句一句地数。待数到第十句时,目光一暗,心道:那句话……要来了。
果不其然,万归心压低嗓子,寒音低催:“你爹娘之仇,可敢忘记?”
“二十三年前,罗浮殿尊裴昭与你娘亲被苦海围困于昆仑山巅。连战七天七夜,裴昭被梵慧魔罗一掌碎心,身插六十剑不倒。”
“梵慧魔罗杀死你爹尤不甘心,想要将你爹的尸首挫骨扬灰。”
“你娘为保全尸身,竭尽最后法力,引发雪崩,与你爹一同永葬在昆仑山的冰雪之中。”
这个故事,从裴戎记事起,万归心就一遍又一遍地讲着。
裴戎甚至不用思考,便本能地蜷于师尊怀中,默默淌下两行清泪,颤声道:“不敢……忘记。”
万归心握住他的手,道:“裴昭是个英雄,终其一生,都在为天下苍生奔走。”
“所以戎儿,你要记着他们的死,记住你的责任,不要忘记你的任务。”
“你接下了罗浮殿尊的担子,一定不要让你爹娘蒙羞。”
裴戎低泣道:“是……”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万归心欣慰地笑了起来,拍了拍裴戎的肩膀。
闭上眼睛,身体渐渐缥缈,重新化为碧透酒夜,落入酒坛之中。
随着他的消失,仿佛时光倒流,房屋中狼藉之景,恢复原貌。
裴戎身上被风刀割裂的伤痕与脸上的掌印,也一并消失不见。
但面上依旧辣辣生疼,原有的伤口再度崩裂,衣上渐渐晕出深色。
裴戎从地上爬起,动了动脖子,瞧着弄脏的新衣,长长一叹:天杀的,还有完没完。
坐在凳上,脱下外袍与中衣,拿出棉布与绷带,重新收拾。
揉了揉眼睛,把强行挤出的眼泪擦去。
自十岁入苦海起,每一次会面,每一次交谈……万归心都要喝问他的身份,重申爹娘死因,生怕他忘记慈航交予的任务。
泪水这玩意儿,早在年幼之时,便已流干流尽。
如今唯剩麻木、疲倦,甚至是一丝厌烦。
没错,他是罗浮殿尊的儿子。
但罗浮裴昭是何相貌、性情,身为儿子的自己全然不知。
他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已死去,没有给予自己一丝温暖与亲情。
这个被称为“剑神”的男人,就像是小说话本里的人物,一个代表英雄的符号。读着他的故事,不能带给裴戎半分动容。
裴戎甩了甩头,将对父亲的想法丢开。以牙咬住绷带一头,将手臂裹紧,挽结。
松开绑带,瞧见布条上鲜红的齿印——那是他叼着绷带时,唇上伤口裂开,流进嘴里,印上去的。
伸手摩挲起残破的嘴角,和脸颊上的鞭痕。
心道,他的师尊,能看到众生疾苦,能看到苍生悲戚,但独独看不到自家弟子脸上的伤痕。
算是眼瞎么?
自怨自艾片刻,呸掉方才所想,训斥自己:尊敬长辈,休要想些欺师灭祖的事儿。
收拾好一切,紧绷的精神彻底松弛,忽觉身体滚热高烫。
伸手摸上额头,觉得无甚差别,再摸摸地面,方才明白——原是手与额头一般烧烫。
神智朦胧,软软倒下,将发热的面颊贴于冰冷地砖,舒服得呻吟一声。
身躯蜷成一团,狭眸阖敛,不愿想,也不愿动。
他太累,需要休息。
卧房中寂静无声,日沉远照,天地一片混沌的昏暗。
一只雪团儿似的小猫,顶开窗户,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
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盯着地躺在地上裴戎,挨过去,蹭了蹭他的脸,伸出舌头舔起那微微蹙紧的眉峰。
似是极喜裴戎高热的体温,钻人怀里,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半张毛绒的小脸,抱着自己尾巴,开心地玩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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