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尽时,眼神渐渐暗淡,自嘲一笑,眼角竟垂下泪来。
“我杀他,并不后悔。只后悔……遇见过他。”
卫祁在顺着她目光看去,那游尸远在十步之外的岸边,高大、冰冷,一身深色湿漉漉的官服,宛如河中爬出的恶鬼。
偏执本性、阴暗生平,造成死后怨气深重的局面,连杀五人,不可不畏罪大恶极。
幼时所受欺辱使之心性未开时便埋下疯狂的种子,纵使当上武官,也不能弥补心中自卑。后又因天生性格极端,寡母纵爱,惯会猜疑,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有无爱过朱娘子、是否也曾真心相待过,已然不再重要。这扭曲又暴力的情感,本就不过是一场冤孽。
眼下真相大白,众人还未来得及唏嘘,便见朱娘子印堂处的尸气纹路已然蔓延至四肢,她右手指尖开始渗出绿气,指甲竟也在慢慢变长。
顾隽头一回见着这货真价实的场面,下意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脚下一晃,身子又似要软下去。身旁的陈皮这一回倒是稳重许多,大约是朱娘子眼下变化还未至恐怖程度,便并未晕厥,只自觉稍离远了些,又因知晓这向来不信鬼神的顾大公子此刻一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还主动贴心地搀住了他。
朱娘子眼下已是油尽灯枯,她稍稍喘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轻轻摸了摸嘴边冒起的尖牙,低声道:“我以往常常想,若是我丑一些,我那夫君是否便不会这么对我,可转念一想,若没有这张脸,他兴许当日都不会救下我。”
她说着,忽而又笑了笑:“我现在应该变得很难看了罢?想当年,我也曾是个爱美的小丫头……”
李秀色忍不住抹抹眼,摇头道:“不、不难看的。”
“小娘子莫要再取笑我了,我可是要变得和那畜生一般模样,倒是你……”朱娘子目光定在李秀色脸上,咳道:“你……你之前同我说,若是你能长得好看些,恐怕今夜便不会死了。我不知你说的是何事,但见你那般伤心,还是忍不住道一声……美丑并无错,你绝不能因此寻短见。况且、况且你不过是额上多了两笔,有何难看?娘子日后务必保重,你如蒙尘明珠,日后总会有人与我一般,只一眼便寻着你身上光泽的。”
她这一番对李秀色是宽慰,听在卫祁在耳里却挑错了重点,只扭头惊道:“李姑娘,你要寻短见?”
李秀色还在因朱娘子的话感动得一塌糊涂,闻言没反应过来,愣了愣道:“也没有……”
还未说完,便听顾隽又道:“为何要寻短见?”
他站稳了些,讶道:“姑娘今夜莫非是来此处跳湖的?”
“我……”
陈皮则是火速分析了一番,在广陵王世子耳边小声道:“主子,莫不是咱们昨日对人家太不客气,伤她自尊了?”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这才偏头朝一边那丑不啦叽的小娘子身上看去一眼,瞧见她胎记便又有些不耐烦,嘶一声后将目光收了回来,抬手给自家小厮一个暴栗:“废话这么多。”
他揍完,又重新看向了朱娘子,眼下她已化完七成,最多一炷香,便要彻底失去意识。他眼神定在她渐渐要染成尸绿的眸子,不知想起什么,心中一刺,下意识皱了皱眉。
呵,原来人变僵尸,是这幅模样。
他倏然间觉得没来由的烦躁,抬手便摸上腰间剑柄。这一幕恰被正已有些控制不住颤抖的朱娘子瞧见,她虚弱微笑道:“小郎君,就拿这个,杀了我罢。”
颜元今手上动作一顿,而后没有吭声,只在刹那间抽出剑来。朱娘子也于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双手剧烈颤抖起来,她惨绿色的眸子忽然一闪,下一瞬,竟直腾空跳了起来。
谁知便在这时,一旁忽伸出一只捏符的手来,卫祁在将黑字符纸于瞬间贴于朱娘子眉心,止住她动作,而后单手立掌,沉声道:“尘前千罪,皆归后土。朱娘子——安息罢。”
言罢,扭头对持剑之人道:“世子,朱娘子已死,你若用剑,是要彻底断她来生,令她灰飞烟灭的。她怨念不深,且初初化僵,就让小道带她归观,让师尊为之超度罢。”
颜元今道:“我没说要动她。”
“本世子要杀的,”他手腕轻抬,剑尖便直直点向了岸边游尸方向,啧道:“是这个。”
卫祁在闻言,登时道:“万万不可!僵由人而来,便也有轮*回,罪大恶极者行地狱道,尚可感念者行黄泉道,皆需我带回观中,阵法超度,入棺下葬!”
“若我偏要杀它,你奈我何?”
“你——”
“我?”颜元今看他:“你不让我杀它,是想让我白跑一趟?还是你以为本世子今日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陈皮立马在后头狐假虎威地伸长脖子附和道:“我主子就是来跟你抢人……不,抢尸的!”
卫祁在俨然也有了几分怒气,正色道:“卫朝有律,僵尸案向来由阴山观主管,无论是否作恶多端,都要降伏后带回观中!况且阴山观每年能从这些僵尸身上提取多种不同血液,从而研制各式法宝,用以制裁于它,这一只游尸仅十年修为便练到如此地步,乃实属罕见,殿下可知若不带回去钻研,以后再碰见此等难缠的,又要费多少功夫!”
广陵王世子冷哼一声道:“关我什么事。”
顾隽对世子向来看道士不顺眼的事也有所耳闻,眼下见双方突然莫名其妙吵了起来,便努力道:“和气生财……”
颜元今:“闭嘴。”
他抬剑,而后懒洋洋道:“不想让我杀也行——那就看你拦得拦不住我了。”
话音刚落,他左手一摸剑穗,食指轻挑绳结,穗上铜钱币便如数落入掌心。他手速极快,手掌一翻,那七枚铜钱便自成一排,稳稳贴上剑身。
卫祁在顿时心惊,还未反应,便见广陵王世子忽而一挑眉,手上稍稍一用力没,手中剑瞬间飞出,竟是……竟是要直直冲着朱娘子身上而来?!m..coma
李秀色顿时惊呼,卫祁在更来不及思索,拂尘当即阻挡而去。
谁料他刚刚伸过手,那冲着朱娘子的剑头却猛然一转弯,如利剑般“唰”一声,几乎只在刹那之间便远远抵上了游尸咽喉。
游尸眼下尸气受制,只听“扑通”一声,脑袋竟于瞬间落地。
剑上的七星铜钱阳气旺盛,燃起烈火,只于刹那之间,便将它烧成了灰烬,
“啊。”颜元今道:“你没拦住。”
“……”
卫祁在似是被气得不轻,这广陵王世子竟声东击西!
世子倒丝毫没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何不妥,只抬眼看他道:“还要多亏了你,若是没被符纸贴住,我还杀不了它。”
卫祁在道:“世子为何非要与小道作对?你这般不可理喻,要我如何回去面对师尊?”
陈皮立马蹦起,替主子表态道:“道长别问了!你还不知道吗?我主子就是存心让你不能回去交差的!”
“……”
陈皮说完,见主子并未吭声,深觉马屁拍对了,再接再厉道:“再说了!以往几年主子也抢杀过几次,那些道士都服了主子,并无怨言,事已至此,您这纯属技不如人,便不能怪我主子,赶紧打道回府罢!”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李秀色在一旁观战,要不是她现在有些头晕,只恨不得拿布给他把嘴塞上,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小厮,说这话不是存心气卫道长的么!
虽然灭了亓宝权她也莫名觉得痛快,但是这骚包世子的气焰太过嚣张,她属实也有些看不下去,说起来,今晚要不是他,她也不会……
等等。
好像忘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
李秀色望望天色,头晕脑热间突然惊醒,坏了,她今日还未做任务!
眼见卫祁在听见陈皮的话后面色青了又青,最后竟然又恢复了原状,他深知亓宝权已无力回天,便不再多看,只深吸口气道:“既然如此,小道在此作别各位,我需速将朱娘子带回观中,今日多谢众位相助,后会有期。”
颜元今并未理会,倒是顾隽礼貌作揖:“道长珍重。”
李秀色也忙道:“卫道长,朱娘子便交给你了。”
卫祁在郑重点头,而后先是用黄纸塞入朱娘子耳口鼻以封三魂,再掏出身上包囊里的无声铃,左手轻轻晃铃,右手在前路扔洒黄纸,朱娘子便双手高举,顺着黄纸方向,一步一步,直直跳去。
这一场景又在顾大公子的人生观里落下颠覆性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见道长跟在朱娘子身后,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黑暗之中,方回过神来,喃喃道:“今夜,当真是……恍然如梦。”
李秀色也从依依不舍中回神,拍了拍自己还在发晕的脑子,倏然扭头看向了几步远的广陵王世子。
世子没在意她目光,倒是陈皮发觉了,偷偷在主子跟前道:“爷,那小娘子朝您走过来了,要我拦住吗?”
没等他说完,便见李秀色已然停在了主子面前。
游尸风波已过,她的正事却还没干,可不知为何,偏偏在这站定的一瞬,她竟又没来由的一阵晕眩。几乎是这时才想起,她还发着高热,方才许是因为神经过于紧绷才未察觉,一直强撑着精神,眼下松懈下来,整个人竟都变得有些软绵绵起来。
她盯着眼前的广陵王世子,忽然发现这厮怎么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又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颜元今皱起眉头,他觉得这丫头站得太近,有些放肆,下意识便要朝后退,却发现身后就是栏杆。
他眼下不用低头就能瞥见她头顶,但凡稍稍低头就能看见她并不算长却微翘小巧的睫毛,和一双此刻莫名亮得惊人的眼睛。
虽亮,眼神却迷离。她的脸似乎很红,在夜色下,似火烧一般那样红,衬得整个人都染上一抹艳色,很奇怪的是,这艳色此刻在这张脸上竟不显得违和,而他不过近在迟尺,却已然感受到了她肌肤上的丝丝烫意。
为什么,这么烫?
他没来得及细想,也还没来得及不耐烦唤陈皮将人推开,就听她仰头认真道:“世子……你今天能收我的信了吗?”
颜元今一愣。
她似乎烧得有些神志不清,抬手扶住自己脑袋,再指指自己的脸:“你看,我没骗你,我病很重,我快要死了。”
“我那日跟你说的,”她又指指天,摇摇晃晃道:“我夜观天星,给自己算的那一卦……是真的。”
一边说着,她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要从袖中掏什么东西,可没等抽出来,脚下一晃,似乎烧过头了,双眼一闭,直直朝前栽了过去。
陈皮见状,立马“哎呀”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插入了二人之间,扶住她肩膀,才挡住这小娘子撞上主子胸前的势头。
“主子!她晕了!”
颜元今没吭声,甚至莫名也没躲,目光只移到自她袖口处露出的信纸一角,那信纸随着她身子的倾斜慢慢滑落了下来,有些皱,却不难分辨上头规规矩矩写了八个歪七扭八,却看上去认真了不少的小字——
“广陵王世子,展信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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