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一股甜腻恶心的陈腐气息。
半精灵将火把扔下地道。我们看着它在阶梯下面燃烧,过了好一会儿,仍然没有熄灭的迹象,于是鱼贯而入。
地道的空气是可以呼吸的。但我心跳加速,大脑隐隐作痛。一股强烈的邪意在空气中徘徊,无时无刻不在压迫我的意志。
上忍秀和走在最前面探路,庞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得严严实实。然后是我,半精灵和骨头。我回头,看见洞穴巨魔有些饿了,跟在灰矮人的身后,一边流口水,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前面拖在地下的巨龙脑袋。
阶梯并不长,地道里也没有机关陷阱,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回音,我们来到了阶梯的尽头,一扇锈死的青铜门。
站在青铜门前,这种压迫感越来越强了。
牛头怪似乎毫无察觉。
后面传来骨头的吼叫:“赶紧开门!”
“小心,是亡灵的气息,”半精灵轻声说。
在牛头怪用力推动下,青铜大门咯吱吱吱地呻吟着,逐渐向我们敞开。
骨头发出了失望的叹气:大门后面,隐隐约约是一间圆形的石室,并不是他所想的李德炉的入口。
我高举火把,跟在牛头怪身后进入石室,顺手把它插在墙上生锈的托座里。
在地道里,我走过尚在燃烧的火把时,顺手拾起了它——灵吸怪的黑暗视觉使我完全不需要这东西,但是在刚才靠近它的时候,空气中邪意好像变淡了,仿佛被火把的光亮驱散了一样。
石室内顿时亮堂了。
半精灵在我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火光照耀下,石室里积满了几千年的灰尘。石室中央堆积着大量生物的头骨,在头骨堆的正中央,供奉着一座同样落满尘埃的白骨神龛。
巨大的邪恶压迫感就是从白骨神龛散发出来的。
骨头冲进石室,松开时光龙的脑袋,目光逡巡了一圈,厉声问:“李德炉在哪儿,灰矮人在哪儿?”
上忍秀和歪了歪头。
“尿味儿没了,”它认真地回答。
骨头暴跳如雷,擎狼牙棒在手:“你他妈的想耍我?”
我拦住了骨头。
看脚下。我提醒他。
脚尖前的石板地面刻了一条浅浅的石槽。顺着石槽的方向看去,我发现它一直连接到石室的墙壁,石槽两端各有一尊铁人像。
这两尊铁人像栩栩如生,造型是裸体的人类雌性,一尊蜷缩着蹲在墙角,面部表情被雕塑成了哭泣的模样,另一尊则是站像,高举双手,瞪眼号叫,充满了痛苦和恐怖。
这工艺,和梦魇号那怪异的船首像如出一辙。
我一眼扫过,圆型的墙壁上总共有六尊铁人像,姿势表情,各个不同,全都怪异而夸张,令人毛骨悚然。强烈的恨意和痛苦从她们身上辐射向四周,令我的大脑隐隐作痛。
地板上的石槽将这六尊铁人像彼此连接,组成一个巨大的六芒星法阵。
我对骨头说:这似乎是一个古代传送阵。
骨头问:“通向李德炉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他。尽管我曾经跟艾克林恩学习过辨识法术,但是这个古代魔法阵绘画使用的线条和现代魔法阵差别很大。我也没办法完全解读。
当半精灵看到她们,她的眼睛亮了。
“都是‘铁处女’,”半精灵解释说,“你没见过,这是种机关刑具。人像里头是空心的,内壁上有许多长钉。把囚犯放进去,合上铁处女,他们就会被长钉刺穿。赞美劳薇塔!囚犯是不会立即死去的,长钉的作用不是杀死他们,而是让他们流血,以及把他们固定住,使他们在这狭小的黑暗里站上好几天,品味着恐怖和绝望慢慢死去……这是虐杀的极致!”
她弯腰向石槽里看了一眼。
“有血迹,这是血槽,”半精2的声音一会儿遥远无比,一会儿又好像近在耳边,“毫无疑问,这六具铁处女是献祭时使用的。祭品被放入铁处女刺穿,他们的血则从铁处女下面引出来,沿着血槽灌注这座法阵——嘿,那是开关,你搬弄它什么?”
邪恶力量在石室里沸腾,来自远古伊玛斯卡祭品的恨意和痛苦像潮水一样紧紧包围着我。
当我头脑回复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站在高举双手的铁人像面前,触须已不知不觉卷住旁边墙壁上的扳手,用力扳了下去。
随着一阵刺耳的锈蚀机关运转声,铁人像侧面打开了一条缝。
突然,铁人像的盖子猛地掀开,重重打在我身上,险些把我击倒。陈腐千年的恶臭扑面而来,两只细小的几近骷髅的手臂从铁人像里伸向前方,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抓挠。
半精灵厉声说,“小心,是亡灵!”
她迅速冲到我身旁,高举圣徽,却呆立住不动了。
铁人像里挂着一个焦黑的瘦小身体。即便解除了外壳的禁锢,它身体仍然被铁处女内壁的长钉牢牢穿在上面。浓重的怨恨之气围绕着千年古尸,形成了一个时隐时现的透明幽灵,和真实的尸体一同被穿在长钉上。
幽灵挣扎着,相貌因为痛苦和哭泣而扭曲,清晰可见,赫然是一个人类的小孩子。
半精灵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低低颂唱安抚亡灵的圣歌。
幽灵不再挣扎了,仿佛是在侧耳倾听。我感觉到空气中游荡的恨意和痛苦在减弱,不一会儿,它安静下来,消失不见了。
我还以为铁处女符合虐待女神的教义。
“闭嘴!”鞭首大人猛地转头看我,脸涨得血红,竟然真正发怒了,“这是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我做什么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你给我闭嘴!”
我鞠躬表示道歉,并且后退了一步。
我不明白,一个信奉慈悲与医疗之神的白衣天使,怎么会掉头拜倒在邪神劳薇塔的脚下,转变成挥舞刑鞭的虐待狂。但是在刚才的一瞬间,我所看见的那个发怒的半精灵,绝不是折磨与痛苦的信徒。
室内寂然无声。
半精灵小心翼翼把早已风干的幼小古尸从长钉上取下来,让它在地下放平躺好,仿佛那孩子还活着似的。接着她走向第二尊铁人像,打开机关,果不其然,里面也是一个穿在长钉上受刑死去的小孩的干尸。然后是第三尊。
我看见第三尊铁人像的内壁下方,在受刑者的脚边,躺着一个细小的金属物品。
我显现灵能,悄无声息地把它传送到手里。这是一条纤细的金项链,上面串着一只刻着纹章的大铜戒指。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老牛头怪的影子正长长地拖在石墙上和天花板上——我们要找的导航者,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们中间,佝偻着老迈瘦弱的身躯,静静矗立在白骨神龛的一旁。
我心灵感应老牛头怪:这是怎么回事?
老牛头怪用心灵感应回话了。
浑厚的声音就像巨大的轰鸣,在我心头响起:这就是,通往李德炉的路,也是你们将要前进的路。
我环顾半精灵和灰矮人,他们正一脸震惊地看着老牛头怪,看来心灵感应的对象不止我一个。
我略略沉思了一秒。
你要带领我们入梦?李德炉……并不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在梦中?
老牛头怪咧开牛嘴,龇牙咧嘴地笑了。
“什么入梦,”骨头烦躁问我,“你明白什么了?为什么它听你的话就笑得那么恶心?‘并不在这个世界上’又是什么意思?”
我示意他少安毋躁,问老牛头怪:我们要怎样做,才能抵达李德炉?
这句话骨头听懂了。他顿时不再折腾,聚精会神等待老牛头怪的回答。
钥匙,摆上祭坛。老牛头怪说。
随着老牛头怪这样心灵感应,滚落在地下的时光龙的巨头动了。
我感到无比强大的精神力正在石室里盘旋,那正是我常常使用的念控之力,却比我的念控之力强大好几倍。
在念力作用下,时光龙的首级缓缓飘浮,慢慢飞到白骨神龛前。
无数条黄铜链条从白骨神龛上方的虚空中伸出,像无数条触须,仅仅抓住了时光龙的首级。我有一种错觉,这些黄铜链条仿佛无数条管道,正从时光龙的首级中不断吮吸不可见的能量,将之转注到白骨神龛上。
邪意陡然放大,千百万个哀嚎在石室里回响!
我显现了操纵声音,试图缩小音量,却毫无作用,这声音竟直接出现我大脑里!
空气粘稠,令人窒息,仿佛变成了油,变成了血,激起阵阵涟漪。
我的眼角流血了。
哀嚎声还在放大,半精灵单膝跪地,脸色痛苦。
突然就听旁边“噗通”一声,牛头怪上忍秀和倒在地下,人事不省。
我看见老牛头怪把手伸进白骨神龛里,掏出一个粗大的纸莎草卷,双手捧起纸卷,抖开长卷,吐出一连串莫名的咒文。
我看到纸莎草长卷上面画着身穿白袍,双手各持权杖,头戴假发和高冠,下巴上留着辫子的人类;以及使用天平称量心脏,拥有人类躯干,却长着豺狼头颅的半人半兽。
老牛头怪咧开牛嘴,黑色的血从它嘴里狂喷出来。
做梦的,只有一个。它说。但是梦,却不止一个。找到,梦中交汇的河流。你们会得到,你们想要得到的。
我用心灵感应大吼:做梦的是谁,你带领我们入梦,这究竟是谁的梦境?
黑血从老牛头怪的每个毛孔往外冒,它在我面前扭曲变形。
拿住,它们。
五个晶莹剔透、闪闪发亮的东西飞到我的面前。
我接住一看,赫然是我用来和疯牛进行租船交易的传奇灵魂宝石。
我不明白。我对它说。你,还有晨昏,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不能,解释。老牛头怪说。祂会知道,会毁灭一切……当你该使用它们的时候,你自然懂得使用它们。
我心中一动,突然发问:
这梦境,和以神明为祭品的祭坛有关系吗?魔网,影魔网,还有弑神……
老牛头怪点了点头。
你要知道……
然而说到这里,它的身体爆成了一团血雾,随即被那的纸莎草长卷吸了进去。
就在血雾被全部吸入长卷的瞬间,一阵可怕的轰鸣吞没了一切。
魔法波动的无形浪潮迅速扩大,石室内的所有东西都被打得粉碎——成堆的颅骨,献祭用的铁人像,墙壁上的火把,甚至还有墙壁、地板!
周围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外面是漆黑的虚空。
我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半精灵、灰矮人,还有身后的石室,全都消失了,变成一片黑暗的虚空。他们已经随之入梦,前往了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但是我发现,另有一股力量将我牢牢吸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
我发现,这股重于千钧的力量,竟是来自于……那条金项链上的铜戒指?
就在这时候,两扇青铜大门轰然倒地。
土黄色的穿石兽背上,端然稳坐着一个肤色惨白的灵吸怪。身披涂抹圣油的精金全身重甲,外罩金黄面朱红里的大氅。他整个怪闪烁着如同太阳一般柔和明亮的光芒,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这不住分崩离析的石室里。
赛恩“白闪光”!
“你好,我的兄弟,”在我陷入一片黑暗之前,我听见他说,“坚持住,我这就去找你。”
当我恢复神智,周围万籁俱寂。
我睁开眼睛,脚下和周围都是一片白光。放眼望去,无边无垠的白色,仿佛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存在。
只有一个穿白色长袍的雌性人类,背向我,跪在不远处。
我向她迈了一步。
脚落地的时候,已经踩在石板地上。
白光潮水般褪去。地板上六芒星形的血槽,靠墙的火把和铁人像,石室中央的颅骨堆和散发邪意的神龛……
我发现自己还站在石室,连站立的姿势都和失去知觉前一模一样。
灰矮人和半精灵都不见了,赛恩“白闪光”也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背向我跪着的雌性人类。
雌性人类身穿白袍,袍子的下摆沾满血迹,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
我没有惊动她,抬头打量周围,发现同样的景物也生出了细微的不同。
所有灰尘都不见了,石室内一尘不染。
墙上每个火把托座都插着一支火把,在火光照映下,所有托座擦得干干净净,反射着青铜的光泽。白骨神龛和周围的颅骨堆狰狞依旧,我却感受不到多少邪气。神龛暗门大敞,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陈腐的气味也没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熏香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令我头晕。
我低头看去。果不其然,脚尖前的血槽里流淌着鲜血。灌满祭品血液的血槽,勾连六尊铁人像,组成了地下的红色六芒星法阵。
我尝试着用灵能探察联系半精灵和灰矮人,毫无收获。
石室的门外传来阵阵咆哮,紧闭的铜门被撞得咚咚直响。
雌性人类充耳不闻,仍面向神龛,长跪不起,外界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
我好奇地看着她,伸出一条触须,一道绿色的灵能解离射线准确命中神龛。转眼间,这座鬼东西和它周围的颅骨堆一块儿灰飞烟灭。
雌性人类的肩膀略略抖了抖,随即恢复了平静。
打扰了,女士。
我心灵感应她。
可否告诉迷途者,我现在身在何处?
这效果似乎比解离射线还好,雌性人类颤抖着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随即高声尖叫了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
我决定跨过语言障碍,用思维卷须直接刺探她的头脑,只是还未付诸行动,铜门就被从外面用力撞开,紧接着,四个皮肤殷红的寇涛鱼人吼叫着闯进来。
看到我,它们变白了几秒,继而又恢复了红色。
“夺心魔?”一个嘶嘶地说,“深海魔王在下,为什么这儿多了个夺心魔?上一次我没有看到夺心魔,上上次也没有!”
我数次和寇涛鱼人打过交道,或许和半疯癫的雌性人类相比,这些寇涛鱼人更容易沟通?
日安。我友好地心灵感应它们。
一个惊叫:“它在我脑子里说话了!”
另一个寇涛鱼人嘶嘶地说:“别傻了,这是他妈的幻觉!”它向我喷了一口吐沫,粘糊糊的腥臭唾液正落在我的靴背上。
我改变主意了。
我用寇涛鱼人颅骨空空的尸体擦干净靴子,随即把它丢在一边,取出手帕,一边擦试触须和口器周围的红白液体,一边缓步走到雌性人类面前。
在我进餐的过程中她晕过去了两次,而晕倒的间歇以及第二次苏醒以后的时间里,她唯一做的,就是哆嗦着一刻不停地尖叫。
我在她面前单膝蹲下来,触须爬上她的面颊。
我喜欢进食,即便不饿我也会进食,譬如四枚大脑的主食之后,再享用个餐后点心之类的……当然,我也可以不吃餐后点心,立刻就走——你希望我留下吃餐后点心吗,女士?
她先是死命摇头,但沉默了一会儿,却又冲我缓缓点了点头。
我感到惊奇了。
端详面前这个自觉自愿的餐具,小麦色的脸庞面容憔悴,褐色眼睛里没有眼泪,目光呆滞,充满了悲痛。
我在哪儿?
“伊玛斯坎努利乌斯,”她在心中回答。心灵感应无需言语。
……显然,我问了个蠢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寇涛鱼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目光中渐渐有了神采,仿佛得到了某种明悟。
突然,她竟死死抓住我的前襟,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眼睛盯着我看,随后激烈地高声对我说了一大堆我完全听不懂的话。
不得已,我向她施展了一个神术,安定心神。
别乱叫。你想说什么,在心中默想,我会知道。
“扎宰在哪儿,他在哪儿,那个畜生!”随着情绪波动,内心默想变成了放声嚎哭,又是一大串我听不懂的尖叫。
谁是扎宰?
但雌性人类只顾嚎哭和狂叫,陷入了彻头彻尾的歇斯底里。无论我显现阅读思想还是意识探针,都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我不无遗憾地享用了餐后点心。
沿着墙壁上遍插火把的地道拾阶而上。上一次走这条地道,它漆黑一团,充斥着甜腻的腐臭,现在却干干净净,灯火通明。
走出地道,我回到前厅。
坍塌的半边前厅恢复了原样。
鲜血和内脏的气味刺激着我的嗅觉器官。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地下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有雄性,有雌性,都是人类。
和艾克林恩以及地下室的餐后点女士不同,这些人类肩宽、腰细、足平、唇厚、身材矮小、肌肉发达,皮肤像焦炭一样黑。雄性身上只围着很短的缠腰带,雌性穿着单肩吊带的裙子,还留着披肩发。
三个寇涛鱼人正忙着在尸体身上寻找战利品。
它们逐个敲掉死者的下巴,拔掉金属的假牙;剖开肚皮,寻找死者吞下去的财宝,任内脏散落一地;为了得到柔韧的头发,把尸体的整张头皮都割下来。
我没有惊动它们,站在廊柱旁边观察它们,身形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
抬头看宅院外的天空,火光熊熊,惨叫和兵器碰撞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进高高的院墙。
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亲自上街搜集情报,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距离我最近的一个寇涛鱼人正起劲地拔死人的牙齿,我的思维卷须无声无息地缠上了它的大脑。
它不动了,眼神一片茫然。
我安抚它,向它心底低语,使它涌起一股冲动:我必须走出去,必须上街转转。
于是寇涛鱼人抛下手头的工作,摇摇晃晃直起身,在其他两个同伴异样的眼光中,步履蹒跚,向外走去,跨出前院,走向居民区。
我显现心灵力量,把自己的感官和被心灵控制的寇涛鱼人连接到一起,分享它的眼睛和耳膜。
“我”在碎石子路上茫然漫步,每一条街道都在流血。
成群结队的寇涛鱼人从“我”身边冲过去。它们皮肤殷红,挥舞着梭镖和长矛,挨家挨户冲进去,把每一个人类撕成碎片,把每一栋房子烧成灰烬。
“我”看见一个强壮的人类怒吼着冲上街,他没有武器,只能用水盆抵挡梭镖和长矛,狠砸寇涛鱼人的脑袋。当他看到“我”,立刻猛冲过来,只是还没碰到“我”,就被一轮梭镖射倒在地。变了形的水盆滚到“我”脚边。
“我”看见一群寇涛鱼人从旁边的房门里走出来,一哄而散。走在前面的一个,矛尖挑着人类的婴儿;每个寇涛鱼人的腰带上都系着三四个刚砍下来的人类脑袋。
“我”还看见三个浑身是血的人类伤兵,死死守卫十字路口,砍翻了一波又一波的敌人,刀剑断了,就用石头,最后被潮水似的寇涛鱼人吞没。
化身寇涛鱼人的“我”孤零零站在十字路口的街角,观赏眼前一幕幕屠杀和反抗的活剧。真身则站在廊柱的阴影里,陷入了沉思。
如果现在还猜不到自己的处境,我真是白长一颗四条触须的灵吸怪脑袋了。
是的,这是个梦。
在这个梦里,我还在伊玛斯坎努利乌斯。
跨越时空,三千年之前,覆灭在即的伊玛斯坎努利乌斯。
骨头和半精灵他们在哪儿?
我入梦了,然而我的起始位置并没有变。骨头和半精灵应该也和我一样出现在石室里才对,但是我却没有看到他们。
老牛头怪说,做梦的只有一个,而梦却不止一个。
他们是否在做梦者的其他梦里?
我该怎么找到他们,这个做梦者又是谁?
“你好,我的兄弟,坚持住,我这就去找你”——还有赛恩“白闪光”,他又因何而来,此时此刻,又在哪里呢?
居民区里厮杀的声浪逐渐稀少,这里的战斗基本结束,简而言之,人类都死了。
十字路口,寇涛鱼人在集结。
一个身穿链甲的寇涛鱼人骑着一条九英尺长的灰绿色海蛞蝓,站在这里,双手分别高举梭镖和盾牌,昂头发出一阵深沉怪异的喉音。
“我”听了一会儿,注意到这具寇涛鱼人的身体情绪剧烈波动,竟然有摆脱心灵控制的迹象,赶紧向后退开。
这会儿工夫,成群结队的寇涛鱼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把道路堵得死死的,将近有一千多人。它们聆听着海蛞蝓骑士的吼叫,如痴如醉,不一会儿,银白发绿的皮肤全部转变成亢奋嗜血的殷红。
寇涛鱼人狂热的呼喊响彻地面。“深海魔王,深海魔王!”“杀光陆生种,杀光陆生种!”
海蛞蝓骑士将梭镖指向十字路口的一头,那边通向小岛朝向阳光的半边,以及礁石岛屿最高处的黑色石堡。
它用深沉的喉音怒吼:“预言者希格蒙德万岁!陆生种的鲜血奉献给深海魔王,胜利奉献给预言者!”
“赤色军团!赤军常胜!预言者希格蒙德万岁!陆生种的鲜血奉献给深海魔王,胜利奉献给预言者!”
成百上千的寇涛鱼人呼喊着,向梭镖所指方向运动起来,它们肤色殷红,仿佛一股鲜血的激流。
“我”被周围的寇涛鱼人簇拥着,不由自主地前进。
海蛞蝓骑士的声音有种魔力,敦促寇涛鱼人以我从所未见的疯狂气势向前突进。“我”连道路都看不清,只有跟着前面的后脑勺向前,向前,再向前。想要休息或是改变方向的下场只有一个,被后面数以百计的尾随者推倒在地,踩踏成泥。
光线变得越来越刺眼了,到处都是明亮一片,前面晃来晃去的后脑勺仿佛在发光。这变化告诉我,裹挟“我”的大队人马已经离开了小岛背阴一侧的居民区,来到了正受阳光照射的另一面。
突然之间,“我”的心灵闪过警兆,不顾被践踏的危险,立即扑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某种无形的力量像风一样吹进拥挤的寇涛鱼人当中,犁出一条血河,翻起无数残肢断臂,险些把人流截成两段。到处都是惨嚎和惊叫。“我”什么也看不到,寇涛鱼人视力超群,甚至能捕捉隐形和灵体的动向,却有个致命弱点,在强光下几近半瞎。
“天上,天上!”海蛞蝓骑士大吼,“举盾,举盾!”
“我”照做。它继续发出那低沉怪异的喉音,这声音抚平了“我”这具身体的紧张,使它血流加速,头脑充满对杀戮的渴望。
海蛞蝓骑士又高叫:“把预言者的药水抹进眼睛!”
这个命令传达给了每个寇涛鱼人,“我”也照做。渐渐的,强光变得柔和了,我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远处金色大海上,残阳如血。
这里是礁石小岛的峭壁半山腰,眼前是一片人工开辟的开阔地,坐落着巨型白石雕像、高达数十英尺的黑曜石方尖碑,以及许许多多我说不上用途的建筑物。
这里到处都是绿色的植物,有宽叶的,有针叶的,深绿的,浅绿的,在太阳照射下,叶片反射着宝石一样的光泽。
我从未想过,这个世界竟是可以看起来如此柔和而又色彩斑斓的。
我在幽暗地域也见识过无数瑰丽的景色,但和阳光下的世界相比,有种说不出的黯淡和单调。
赛恩“白闪光”游历过的地表世界,也是如此奇妙吗?
厮杀的咆哮打断了我的好奇心。
不远处,几个寇涛鱼人突然飞了起来,随后半空下了一阵血雨。
我终于看清了袭击者的模样。
血色穹窿的上空,徘徊着数十个飞行的怪异生物。它们就像人类和兀鹫的混合体,身材高大,肌肉结实有力,四肢都是巨大的鸟爪,浑身覆盖着灰色羽毛,长颈连接着兀鹫似的头颅。
一转眼的功夫,它们发出毛骨悚然的嘶鸣,俯冲下来,在寇涛鱼人的队伍里大开杀戒,随后抓住一两个猎物,扑扇巨大的羽翼,再度冲上穹窿,彼此嬉戏打闹着,把猎物在半空中撕得粉碎。
这些鸟人身上仿佛有某种可怕的毒菌。我看见不少寇涛鱼人只是被轻轻擦了一下,就倒在地下,痛苦挣扎,完全丧失了战斗力。不一会儿,类似真菌枝条的东西从伤者的皮下疯狂钻出来,使被寄生者在极度痛苦中变成一丛丛紫色的藤蔓。
海蛞蝓骑士大吼:“弗洛魔!该死的巫师,该死的召唤术!举盾,举盾!”
在它的鼓舞下,寇涛鱼人的皮肤重新变成了殷红色,疯狂地向空中咆哮。
弗洛魔再度轻巧地俯冲下来。
遭受袭击的寇涛鱼人举盾抵挡空袭,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它们的盾牌上总涂着一层自制的油膏,这种东西是用它们自己的体油提炼的,黏性极大,只要碰到敌人的武器就会死死粘住,恶魔的肢体也不例外。
弗洛魔愤怒地尖叫,却无法甩脱鸟爪上粘住的盾牌。
周围的寇涛鱼人受到鼓舞,一齐猛扑过去,用大号捕蝇纸似的盾牌狠狠拍在弗洛魔的身体和翅膀上。转眼之间,恶魔的翅膀和四肢被十几面盾牌粘在一起。它们的翅膀张不开了,无法飞行,甚至连双脚也迈不动,只有咆哮着摔倒在地。
十几个寇涛鱼人乱七八糟地吼叫着“为了深海魔王!为了预言者!”死死用盾牌把弗洛魔压在下面,操着梭镖,顺着盾牌的缝隙向里一气猛捅。
其它的寇涛鱼人有样学样,几十头弗洛魔纷纷被盾牌粘住,随即被乱矛刺倒。
恶魔咆哮着,变成一滩紫黑色的泡沫,继而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地面上一小片污秽的痕迹。
击败了恶魔,寇涛鱼人士气大涨,高喊“为了深海魔王”继续前进。
殷红色的洪流注入开阔地。
我看见一条蜿蜒小路从开阔地的对面通向岛屿顶端的石堡。
从受光的这一侧看,整座石堡方方正正,全是用黄色大理石砖砌成,在金红的阳光沐浴下闪闪发亮——我简直无法把刚上岛看见的那残缺古堡和眼前这宏伟的建筑划等号。
在那里,开阔地的尽头,数以千计的寇涛鱼人和人类正舍生忘死的搏斗,不断有生物倒地死去。
人类的纪律严明,队列整齐,他们灵活运用方阵的变化,配合巫师的召唤生物,粉碎了一次又一次寇涛鱼人的猛攻。
寇涛鱼人的进攻毫无章法可言,没有纪律,也没有阵形,全凭寇涛鱼人武士的个人勇气和头脑去厮杀。但在十几个海蛞蝓骑士的魔力鼓舞下,它们前仆后继,不知疲倦,不断发起新的冲击,就像一波波鲜血的浪潮。宁肯用三个,五个甚至十个寇涛鱼人去换取一个人类或是召唤生物的死亡。
我观看了近两小时。
开阔地上尸积如山,几乎全是寇涛鱼人的尸体,但即便如此,人类的数量还是大大缩水了,巫师的法术和药物也几近枯竭,他们渐渐支持不住,开始交错掩护着向身后的小径缓缓撤退。
开阔地上的战斗结束了,战场转移到通向石堡的小径。
海平面上,血色残阳的位置纹丝不动。无论是仍在继续战斗的,还是已经长眠不起的。它为他们涂上了一抹金红的血光。
我还想继续看下去。
只是突然之间:
“呃唉,呃唉,阿哥地,阿哥捣,阿哥大的提的捣,阿哥地,阿哥提大捣,呃唉,呃唉,阿哥地,阿哥捣,阿哥大的提的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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