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下来,师傅就没再跟我讨论这个话题。每次当我试图继续追问点东西的时候,他就刻意的把话题给叉开了。于是我也就不再问,因为我虽然跟着师傅没有多少时间,但是朝夕相处,我对他的脾性还是比较了解的。他是一个固执而倔强的人,他常常说,世界上的善与恶于旁人来说或许只有大恶大善,但是对我们来说,两者之间还应当有个灰色地带。但是由于职业的特殊性,我们被不允许在这样的地带里泛滥感情。师傅说,我们就像是眼睛,眼睛里是容不下一粒沙子的。区别只在于对待这粒沙子的方式罢了。
可是当天回去的路上,师傅一直很沉默。自从几个月前他有一次带我坐车去郊外玩,在车上打瞌睡让人偷了钱包以后,他就发誓再也不在公车上睡觉了。但是那天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把手横抱在胸前,然后双目紧闭。我知道他没睡,只是不想睁开眼,让我有问他话的机会而已。回家以后,他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整晚都没有出来。
为此我觉得还是很内疚,因为毕竟是因为我而起。假使我不说那句白痴的话,师傅也学就不会触景伤情。但是能够让他这样的情绪持续了这么长时间,我相信师傅对师姐除了埋怨以外,更多还是一种痛惜和爱护。但是师傅没有责备的理由,一方面师姐觊觎人家的宝贝,那的确是不好,但是另一方面,她想要那个宝贝的目的,却是振兴师门。师傅也自己坦诚他其实也很想要那把扇子,只不过没像师姐这样付诸行动罢了。所以这么多年来,师傅一直在矛盾中反复折磨自己。我总算是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的岁数,还能如此亡命的接单工作,其实也是为了证明,即便是没有那把扇子,我姓武的也比你们强。
入门之处师傅曾问我,尊严是否重要。此刻来看,对他就挺重要的。
在海埂公园那天,算的上是师傅少有的几次敞开心扉跟我聊天,不过他却因此在家沉寂了好几天,郁郁寡欢。而我尽量不去招惹他,我每天都会有师傅交待给我的功课要做,功课的内容除了要多看些前辈笔记之外,就是背诵一些口诀咒文,还有学着怎么用毛笔画符。而那些口诀尤其是咒文往往发音都比较奇怪,通常都是一些没有单独意义的字,但是连在一起却成了个拥有力量的咒语。师傅告诉我说,我们的本门技艺,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前人的总结而来,也就相当于现在很多民间的土方。祝由的法则和道门有相似之处,我们都相信天地万物无限变换循环,所谓的消亡无非就是形式上的而已,所有的能量千万年来,都是一种不断被分散继而相对集中的表现方式。师傅给我举了个简单的例子,任凭现在的科技和武器如何先进,即便是最可怕的原子弹氢弹爆炸,也及不上天地混沌时期自然的毁灭力,比起大自然来说,我们算个球。
我不想当球,但既然人人都是个球,那我就释怀多了。
此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的过,和刚刚入门的时候不同,尽管我背了乱七八糟一肚子的咒文经文,但是实战经验却少得可怜。师傅这个人比较奇怪,他一般不会去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单子,除非人家给出的酬金实在可观。他遇到的除了那些稍微棘手的事情外,就是一些完全不要费用甚至倒贴的事。所以我常常觉得师傅是一个极端的人。在师傅觉得合适的时候,他会多多少少带着我一起去出单,我之前根深蒂固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但我却没有因此而感到崩溃,反倒开始觉得,这才是原本真实的世界,我是幸运的人,最起码我比大多数人幸运,我知道世界的样子,没白活。
一年多以后,也就是29年的年底,师傅开始觉得我能够单独处理一些小问题,于是他开始接了不少之前不会接的小单子,但是却让我单独去做。一开始的时候,我对自己非常不自信,当我亲手送走第一个无知而可怜的亡魂的时候,我才开始体会到这种感觉的美妙。以前小时候,老师教导我们要学习雷锋,做好事不留名。我当时一直很疑惑,不留名我们是怎么知道雷锋的呢?不过有一点老师却没有说错,当你自认为做了一件于人于己都算是好事的时候,你的心情也会因此而变得不错。而用师傅的话说,与其说是事主遇到事情找到了我们,到不如说是那些鬼魂因为某个机缘选择了我们的帮忙。而他之所以选择我们,是因为我们懂得善待。
从那时候起,师傅让我单独做的单子,他就不再问我分酬劳,而是我自己一人独得。师傅偶尔会带着我一起去出单,却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分了我一部分。我必须说的是,2年开始,由于经济格局的关系,物价开始上涨,钱慢慢变得不如以前那么值钱了,所以我们也相应做出了抬价。顺应大流嘛。而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因为吃住都在师傅家里,我其实是不用花多少钱的,我的钱就用来买买烟酒等。虽然谈不上富贵,但是却比很多上班族打工族好一些。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意识到干这行不但可以锻炼一个人的心智,磨练意志,帮助活人是在积德,帮助鬼魂更是在积阴德。没准等我几十年后挂了,还能在另一个世界当个官什么的,而按师傅的话来说,在那个世界里当个管事的官,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因为人死后该当去到我们口中常说的“属于自己的地方”,而那些官却是死了都不能消停。不过师傅也强调说,那也是在做好事,死后当的官,可比很多活着的大官强。至少不会表里不一,更不会欺负百姓。
2年年中的时候,两年前被我砸了几板砖的任道士再度拜访。师傅也如以前一样,让他在院子外面挠了半天的门。直到我实在没烟抽了必须得上街买的时候,师傅才说,出去你该去哪就去哪,别搭理这家伙。于是我开门出去后,任道士仔细辨认了我一下,也许是响起来这就是几年前跟自己打一架的帅哥。我本来想按照师傅的吩咐,完全不理他的,谁知道在我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竟然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这就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但是我并没有伸手去扶起他。心想不过就是几年前揍了你一顿顿吗你至于害怕成这样吗,我现在手上除了打火机别的都没有,想砸你还没办法呢。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任道士突然跟我说,小兄弟,劳烦你转告武师傅,陈老板快要不行了。前年他说要陈老板自己来找他,陈老板当时连下床都困难,他也不愿意打电话,这当中的恩恩怨怨,武师傅是知道的。请你一定转告他,陈老板真的快不行了,如果武师傅还不去的话,恐怕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他的一番话说得我莫名其妙的。自从之前听说了陈老板这个人以后,师傅一直对他闭口不提。我新鲜了一段日子后,也渐渐把这个事给忘了。我对任道士印象不太好,因为他第一次给我的印象就是个打算翻墙的贼。于是我在心里就构筑了这样一个画面:有一个家财万贯长得很像是《少林足球》里谢贤那副打扮的精瘦男人,一定带着难看的墨镜,穿着雪白笔挺的西装,他自持财力雄厚,于是养了一群道士和尚,专门为其办事。此人不可一世,又心高气傲,觉得别人都要巴结他,自己却永远不肯求人。在企图邀约我师傅入伙的时候遭到拒绝,心有不甘但有不好发作,于是几次三番的派遣自己的手下前来,以各种利益对我师傅加以诱惑。最终无果,死到临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是非武师傅不可,这才又派了任道士来上演一场下跪救主的苦情大戏。
嗯,我觉得我还是有成为一个编剧的可能性的。所以从我几年前第一次看到任道士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只不过是个走狗。
“我不帮你。师傅不肯去,肯定有他的理由。”我这么回答任道士。任道士很是焦急,他说,不需要你帮我劝动你师傅,你只需要把情况告诉他,如果他坚持不来,那谁也没有办法了。说完他就站起身来,对我行了个礼,然后说,小兄弟,人命关天,也就是带个话而已,麻烦你了。没等我答应,他就转身走掉了。
我心里一片省略号,然后到巷子口的转角买了烟,回了师傅家里。任道士的那番话我琢磨了很长时间,觉得不就是一句话吗,而且也不是我主动去招上的,人家自己要跟我说,我就还是告诉师傅好了。我虽然单独出过一些业务,也见了些生死。但是每次总难控制那种生离死别的悲哀。师傅也曾告诉我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假若那个陈老板真的快死了,不管他以前是个什么人,跟师傅有过如何的恩怨,这句话我还是应当带到的。
巧的是,我们在吃饭的时候,师傅却自己问我,任道士走了吗?我说走了。师傅说哦,他看见你说什么了吗?我说说了。师傅问我说的内容是什么,我告诉他,他让我转告你,陈老板快死了,想亲自来都下不了床,只能派他来了。师傅一愣,问我说,还有别的吗?我说没有了,他就让我把这句话转告给你。师傅一拍桌子说,那你他妈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我装作有点委屈的说,不是你让我别搭理他的吗?师傅有点生气,但是他也没有反驳我的理由,他那种纠结的样子看得我挺爽的。
师傅放下手中的碗筷,把双手十指交叉,然后低头思考了一会。接着对我说,你赶紧吃玩,吃完了跟我走。我问师傅,走?去哪?师傅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那个陈老板是谁吗?今天我们就去他家。
我也跟着放下碗筷,对师傅说,可是你曾经说的,你不愿意参合他的事情吗?现在怎么又想去了?师傅说,这件事说来话长了,十多年的恩恩怨怨,谁还没个脾气吗?本来我们俩一直都在斗气,我也打算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可如今他却要死了,相识一场,咱们还是得去看看。我问师傅,这个陈老板,到底是什么人?
师傅叹了口气说,他是个老中医,也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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