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杯子碎裂,杯中的清酒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一点一点的落在衣服上,很快就洇湿了那一小块衣摆。
千叶低头看了眼衣服上那一块深色的痕迹,语气冷静的道:“抱歉,酒后失仪了。”
他此时的语气还算冷静,表情也没什么不对,但是阿朔和宗治都清晰的感觉到了他情绪中的异样。
“没什么…”阿朔呐呐的道。
阿朔有些慌乱,他起初只是想着千叶或许不知道这些事,怕千叶和付丧神感情深以后,以后卸任的时候出什么问题,但是却没想到会引起千叶这样失态的反应。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好抬头看向了宗治。
宗治看着他无措的表情,想说你的这个千叶君并不是那么脆弱的人,但是最终也没说出来,只是无奈的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伸手拍了拍阿朔的背,顺了两下,笑了笑道:“桌子上没有什么吃的东西,阿朔去那边取茶点过来,千叶君喝醉了,需要吃点东西。”
阿朔踌躇了一下,起身离开了。
看着阿朔的身影慢慢走远,宗治脸上的笑意不变,声音却冷淡了下来。他端起一杯清酒,也不喝,只是看着杯子,像是在里面寻找自己的倒影。
“我和千叶君讲个故事吧。”宗治脸上带着点无趣,看起来对自己的故事也没什么期待,他不等千叶答应,直接说道:
“以前有一户人家养了一只狗,这户主人家对这条狗非常的好。”
千叶有预料到宗治要说什么,他皱了皱眉,对这种影射有些不喜,但是出于涵养不好贸然打断宗治的话,只好继续往下听。
“这条狗,每天都会在家门口等主人工作回来,几年以来日夜不休,他的主人十分喜欢它,对它很好,当然这并不重要。”
“有一天,狗的主人去世了,那条狗就不吃不喝的蹲在家门口等主人回来。”
“有人告诉这条狗说,‘你不用再等了,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但是狗就是狗,思维僵化,茫昧愚忠,不肯接受新的主人,也不肯放弃等下去。”
千叶淡淡的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宗治脸上露出那么点惋惜出来,温和的笑了笑,的说道:“再后来,那条狗就汪汪叫着死掉了。”
“千叶君,你懂我的意思吗?”
“那么,宗治先生又是为何要告诉我这个故事。”
“当然是因为阿朔啊,千叶君。”宗治看着人群外还没回返的阿朔,眼神里露出点真实的温柔来,他用一种倦怠的语气说道:“看不出来吗?我以为我表现的很明显了。”
宗治那种隐藏的温和的下的锋芒和冷漠,在从矢岛峰出现以后便逐渐展露出来。他自己也并不在意千叶看破他的伪装,反倒看起来根本不在意别人到底是不是会被他的伪装所骗到。
比起用来蒙骗世人的伪装来说,他时常所保有的那种温和的表象,更像是一种习惯。
几年了,阿朔始终因为当年的事情对自己耿耿于怀,他一直在寻找和他兄长相似的那些人,试图从他们身上寻找到一种稳定和安全感。
宗治对此一边听之任之放任不管,一边却又为那些低劣的代替品感到不悦。
这么多年来,千叶可以说是最像的一个了。
然而还是不一样。
阿朔为什么这么热心于千叶的事,宗治是清楚的。出于一种对责任的延续和继承,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尽可能的去护着阿朔,让他能像他的哥哥期待的那样,单纯的干净的无忧无虑的成长。
宗治看着阿朔,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疲倦出来。千叶和阿朔的兄长不同之处,阿朔记不清楚了,宗治却一直牢记于心从未忘记过。
比之阿朔的哥哥,千叶其实更为优秀,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又或者举手投足的风姿仪态都不是出身于孤儿院的阿朔的哥哥可以比的。
但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条规定,要一个人一定承认另一个人比自己的爱人优秀。
阿朔一直在寻找记忆中那个业已模糊的影子,而对于自己来说……宗治看着杯中自己清晰而扭曲的倒影,轻笑了一声。
十年前丧身大火的那个青年,大概是曾经的自己见过的最好的人了。
虽然不知道宗治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但是不妨碍千叶从中意识到这两个人所要表达的意思。
刚刚那一瞬间的失态以后,千叶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便是自己迟早要返回大唐的,迟则十年,而快的话,或许五年以后他就要和这些付丧神告别了。
这种感觉来的很突然,却又让千叶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仿佛这件事一直就在那等着他去发现,只是他自欺欺人的选择不去看而已。
审神者聚会持续的时间是从上午到傍晚,等到暮色渐斜,星辰之境对外的传送通道便打开了。
前往星辰之境要用时政所分发的一次性传送阵,但是离开的时候却是直接传送到了万屋,随后便开始持续整晚的狂欢。
千叶此时已经无心再去聚会后续的庆典了,他带着烛台切光忠,直接从万屋的传送阵回返了自己的本丸。
然而直到他站在了本丸前面,才发现自己这样匆匆的赶回来,心里的那种不确定的焦虑感却更加深重的蔓延了上来。
昏黄的斜阳笼罩在本丸的庭院上,木质的建筑被笼罩在这暮色里,风吹过满院的银杏,哗啦啦的声音凸显出分外的静谧和温柔。
“千叶大人回来啦!”从下午开始就一直盯着庭院的五虎退,率先发现了千叶回返时产生的金色传送光。
小短刀哒哒哒的跑了出来,站在千叶面前软软的说道:“欢迎回来。”
软软的白色卷发盖在五虎退的额头上,刘海下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满是依赖。
“嗯。”千叶垂眸看着小短刀,宽袖下的手动了动,又慢慢放了回去。
五虎退没有得到自家审神者的爱的摸摸头,有些疑惑,他看着千叶不怎么好的神情,轻声问道:“千叶大人是累了吗?”
“嗯…”千叶笑了笑,他心情复杂,面色却是不显,看着仰着脸看着自己的小短刀,温声道:“累了。”
“千叶大人快去休息吧。”五虎退脸上露出明显的担忧,他看着千叶,咬了咬嘴唇,小声的问道:“您吃过晚饭了吗?”
“嗯。”那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翻涌的海浪一样一层一层的涌了上来,千叶点了点头,勉强又和短刀说了几句,便径直回去了。
‘宿主,你怎么了?’眼见千叶身边终于没人了,系统从空间里冒出来,小声的问道:‘我们又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走了,任务时间还长着呢,你别这么难过啊。’
‘嗯。’千叶勉强笑了笑,外衫未除便倒在了床上。
他白天洒落在身上的那杯酒还在身上残留着极淡的酒气,一路回返,外面的那件羽织上沾染了许多风尘,千叶却无心在意。
千叶想起了这段时间在本丸度过的时间,一个月以来,这样平静安宁的生活,当战火未曾直接暴露在他面前的时候,一切都掩盖在美好的假象下面。
但是自己早晚是要回大唐的,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肯定过。
那,等到自己走了的时候,本丸里的刀剑怎么办呢?
诚如宗治和阿朔所说,一件已经预知了结果、注定要分别的交集,如果相交太深,到头来反倒是一种伤害。
他一直以对待人类的态度对待本丸里的付丧神,甚至因为移情而要求本丸里的短刀像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依赖自己。
自己回到大唐以后,还有亲朋旧友,还有师父和藏剑山庄,被自己留在这个世界的刀剑呢?
千叶仰躺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这逃避责任一样的心态引人发笑。
剑有锋而形不露,剑道在其纯,在其刚,在其直,在其诚,这些教诲曾在他心中牢记了二十余载。
你是怎么想的,叶其堔?
千叶轻声的问自己,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名字,自欺欺人的不去想曾经以后,就像是避开了曾经发生过的错事,一切就都还能挽回吗。
当年那场变故之后,他在剑道上便再无进境,师父说自己既然已经不信任手中剑,继续苛求也不会有什么进益。
剑心溃散,剑道有损。
属于前世大唐的记忆全部翻涌了起来,那些好不容易被遗忘的过去,全部都回来了。
琴弦震动般的嗡鸣声在他的脑子里一阵一阵的响起,声声振动着,越来越尖锐。千叶躺在床上,手掌上根根青筋暴起,身下整齐的床单在他手中被拧的皱成一团。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绷断了。
漫天的大火一瞬间在荒原上再次燃烧了起来。
天色阴沉,飘着淅淅沥沥的雨,然而这雨太过细弱,浇不灭点燃了半个长安的熊熊火势。
安史之乱后,祸乱继起,兵革不息,民坠涂炭。
他骑着的那匹马已经气喘吁吁,疾驰百里之后终于无力倒下,他一路运起轻功想要赶回去,可是怀里的人,呼吸还是慢慢的弱了下去。
他感受着少年靠在自己胸膛上冰凉的侧脸,迎面而来的冷雨打在脸上,似乎连心脏都一起被冻僵了。
“师兄,你别赶路啦。”
少年断断续续的咳嗽着,掺杂着血沫的呼吸带出虚弱的气音。
“我不疼,你歇歇吧。”
“别说话。”千叶哽咽道:“师兄带你回去。”
“我骗你的,咳咳,其实还是有点疼。”
“疼的不厉害,呼…师兄,你别担心……”
“你别说话。”
“你歇一会儿好不好,别说话,我们就快到了。”
“师兄,四季剑法的最后一式我还没学会…”
“回去以后我教你。”
“我知道,咳咳,师兄的剑可厉害了……”
“师兄,我有点冷…”
声音越来越弱,呼啸的风声里,雨渐渐的大了起来。
那微弱的呼吸声,任千叶再怎么仔细分辨,也听不到了。
握着剑的手颤抖着,哐当一声,手中的剑被他失手落在了地上。
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房间内的光随着天色的变缓逐渐黑了下去。千叶看着床幔间透出隐约的光,僵硬的手指慢慢松开,拂上了自己的眼眶。
他本以为自己会泪流满面,但是没有。
师兄,我不想死。
师兄,你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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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活过这个乱世,却在天下大定之时开始有点后悔,后悔为什么没能在这乱世中死去——《山河破·安史风云》
#之前就说过千叶对短刀的态度是有原因的,他有很严重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但是千叶的心理问题不单单是因为师弟的死,还有更惨的(先预警一下,你们不要打我),不过这都不会在主线中过多出现,只会作为背景在下文中的某一两章里出现。
#宗治讲的那个故事原型是忠犬八公,以及宗治真正喜欢的人不是阿朔,而是当年死去的阿朔的哥哥,他会这么照顾阿朔也是有内情的,下文中会解释。
#最近三天考试比较忙,更新会稍微不稳定一些,等到周五考完就好了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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