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满。
隋人称小满后阴气每日多生一分,累计三十分,就是一天,就到了夏至。也说四月是‘乾’的终结,叫‘满’,是说阴气从这时开始的。又有一种说法是,初夏万物生长都稍稍充盈丰满,所以叫小满。
可开客栈的老梁却一点都体现不出这个‘满’字,整个人气衰体弱不说,还瘦骨嶙峋两腮塌陷,若是天气热时脱了衣服,那身黑皮之下便是骨骼。
“掌柜的,人字号房的客人想用五铢钱结账,我说不行人家非让通融通融,你看……”
手拿蒲扇的老梁回头看了一眼,花白的山羊胡长在下巴上已经弯曲打绺,身上那件带补丁的衣服也不知道穿了多久,连忙拒绝道:“你赶紧和客人说,五铢钱已经不能使了,想接着住啊,拿钱去外边换了粮食回来用粮抵账,这年月,什么都没有粮食能让老百姓安心。”
客栈有个小伙计,十四五岁的样子,挺招人喜欢的,老梁呢,平日里拿着小伙计当儿子养,时不时就说上一句‘以后我死了,这家店就给你’。小伙子人也实诚,把这话当真的听,所以干的尽心尽力。老梁也算是彻底省心了,很多事都交给小伙计去管,算是在没儿子这些年,也享受了一下子孙福。
这不,前几日店里来了一位贵客,说是要住最好的房间,给留了一颗银豆子。小伙计把人家伺候的也不错,临了还多赏了一个银豆子。打这儿开始,就已经不断有人问是否能用铜钱结账了,光今儿一早老梁就拒绝了好几波,铜钱那玩意儿哪有准啊,如今天下大乱盗匪四起,山里的响马抓俩铁匠弄个炉子就能私铸,谁敢要?
小伙计传完了话,打楼上走了下来,跟伺候亲爹一样给老爷子倒了一碗茶,递给老梁后说道:“掌柜的,今儿早上开门,我咋发现满大街都是老道、和尚这些人,好像这群人一股脑都钻进了洛阳城,这是咋了?”
老梁一边看着伙计擦桌子,一边喝着大碗里的茶水回道:“没听前些日子的客人说么,陛下要祭祖,弄了这帮和尚准备跟祖上说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现在,满洛阳城都编排着新戏码,还不是活人扯谎骗鬼神那一套。”
“是不是跟俗讲戏台上提及的汉高祖斩白蛇差不多?”
“一个意思。”
这年月,俗讲是当权者最好的宣传手段,一来百姓迷信,二来扩散的非常快,否则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怎么能光凭借几个字就将场面描绘的栩栩如生?
“谁当家啊!”
爷俩正说着话,门口几位穿着官衣的人迈步走了进来,老梁头马上重视起来起身迎了上去:“几位贵人,小店是咱开的,有何贵干?”
“高士廉高先生住儿么?”
“回贵人话,高老爷住这儿,还给了赏赐,只是这几天没回来。”
“不用等了,高贵人高升了,现在是礼部侍郎,陛下赏赐了府邸,我们今儿来就是为高先生拿行礼的。”
老梁头对着小伙计一挥手:“赶紧,带几位爷去搬东西。”
眼看着小伙计帮着把高士廉的东西搬走,几个兵丁也就此离去,小伙计羡慕着说道:“还是当官好。”
老梁立即骂了一句:“趁早给咱打消了那心思!”
“当官有什么好的?晋亡以来,这天下消停过?要没有这乱糟糟的世道,我那儿子能……”说到这儿,老头不说了,他心里头苦啊。
当年为了躲兵役,老梁把儿子藏到了乡下,可谁知道杨玄感完了是李密、李密完了又是宇文化及啊,这洛阳城啊,一锁就是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李密败了,城门能开了,老梁再出去寻找,乡下都让那群贼娃子给烧成了焦土。好好的儿子是说没就没了,这才不得已在乱世里捡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叫花子当儿子养。
莫名间,老梁头眼眶湿了,还‘噗嗤、噗嗤’的吭叽了几声,小伙计一看赶紧过来询问:“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老梁用满是褶皱和老人斑的手背抹了抹眼睛:“没事,有灰进了眼睛里。”
可抹下了这把泪,老梁扭过头去时,另一把泪水已经在眼眶中夺目而出。
他多想在这苍茫天地间能有个人来告诉自己那个混小子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啊,要不然……也不至于让老汉的双眼在泪眼模糊之下出现了幻影,竟然在影影绰绰间,仿佛有看见了亲儿子一样的壮汉朝自己走来……
“爹!”
“咱回来了。”
听见这个久违的声音,老梁立马用袖子再次湛了湛眼眶,用力闭了一下眼。他怕自己看错了,生怕自己白欢喜一场。
眼睛再睁开,一个和亲儿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二十多岁小伙就当街跪在眼前,他比当初走的时候更壮实了,也更高了,那张脸不再圆润而变成了棱角分明……
“大成啊?”
跪在那儿的汉子痛快的答应着:“唉,爹,大成回来了。”
老梁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的左右看了看,盯着最信任的小伙计问道:“我,我这眼前是不是跪着个人?”小伙计连忙点头:“这孩子是不是有点三角眼,脖子上还有道细长条的疤,耳根下面还有块胎记?”小伙计连忙靠近了看,旁边瞧热闹的还接茬呢:“这孩子可真会长,这点缺德玩意儿全长盖不住的地方了。”
一听别人说风凉话,老梁挥手直接驱赶:“去去去,这也不是什么热闹,看什么啊,都散了,散了。”
小伙计回来跟老梁身边说道:“掌柜的,您说的都对。”老梁跟逮着理了一样,没好气儿道:“我自己儿子能说错了吗!”一转回头,压在心底这股火儿算是彻底上来了,上手就给了梁大成一巴掌,正打在肩头:“你个臭小子!你跑哪去了你!你爹我自打开了城门每个月都得出城找你一趟,还以为你让野狗叼走了呢!”
梁大成被打的很触动,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边挨打边说:“爹,大成回来了,真回来了。”
“快,快进屋。”
老梁拉着儿子往屋里走说道:“那谁啊……”一激动连天天在眼前的小伙计叫啥名都叫不上来了:“背上一口袋粮食,去肉铺里换肉,这是祖宗显灵了啊,这么些年我还以为老梁家要断后了呢。”
梁大成比老梁足高出一头还多,赶紧劝道:“爹,不用买肉,这几年儿子不缺嘴。”
“嗯,我看出来了,刚才给你那几下都打到肩膀腱子肉上了,是壮实了。”老梁越看越爱看拉着儿子坐下问道:“和爹说说,这几年都去哪了。”
梁大成跟亲爹肯定不会隐瞒:“爹,瓦岗军打过来的时候,我从了匪……”
老梁赶紧捂他的嘴:“可不敢胡说。”还一个劲儿的使眼色。
梁大成也不怕:“爹,没事,皇上都放榜安民了,说是只要愿意归良,无论是从过瓦岗还是郑公府,都免其责,我这才回来的。”老梁听到这儿才来了兴趣:“仔细说说。”
“后来瓦岗不是让王世充给打散了么,我们这伙人就占了山。这洛阳四周山多,勉强度日。前些天听说皇帝拿下了郑公府,还让误入歧途的百姓回家,山上就开始天天少人。我这儿也想爹,就打山上溜下来打算看看您。”
“孩子,你回来的不是时候啊。”
老梁叹息一声:“你不知道,皇上是把郑公府给灭了,可王世充还领兵在外呢,如今只有洛阳城还算是大隋的,出了城门,那地界全姓王。爹岁数大了,也跑不动了,王世充打回来的时候死也就死了,你说你这个时候回来干嘛啊。”
梁大成没出声,打身上开始往下卸包袱,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
老梁倒也没拦着,说了声:“回来就回来吧,反正都生在这乱世了,生死各安天命,到时候,咱爷们死也死一块。”老梁突然想起什么似得打袖子里掏出两颗银豆子:“臭小子,没成亲呢吧?瞧瞧这是啥。”他盘算着放在桌面上一颗:“这个,给你下定娶媳妇用……”在按住另外一颗:“这个,留给我孙子……”
小伙计正打外边拎着肉回来,当初这话老梁头和他也说过,和今天说的一模一样。
老梁正看见他进门:“小安子,过来,认认,这是你哥,快,叫哥。”
小伙计低着头,连话茬都没拾,只留下句:“我给厨房送肉去。”就转身进了后院。
老梁有些尴尬:“这小子心里有气啊。”说完坐下了,便不理这个茬,怎么看眼前的儿子怎么好,连他打后背上解下来的那口单刀都忽略了。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