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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吱呀”的一声推开,屋内却没响起一点响声。
如意踏着门缝渗进来的阳光,站在了屋子中央。
宇文成都的屋中素净,案上斜歪着几个乌粗瓷的酒壶,却不见宇文成都的影子。
“成都?”如意轻唤,字在唇齿间咬的极柔。
无人吭声,只听见内室发出窸窣的响声。
如意正迟疑着,要不要转过这层山水隔断的屏风。就见身前晃过一个高大的黑影,随后颈上一重,熟悉的味道萦绕周围。
男人埋在她颈窝里,一手环她腰肢。
手臂劲厉,在如意柔软的衣裙上叩出下陷的勒痕。
如意有些意外的伸出手,犹豫的搭上男人肩膀,试探道:“成都,你怎么啦?”
“意儿。”宇文成都依旧埋着头,哑声道。
“是我。”
“如意。”成都手臂收紧,直勒到两人距离更近。
“我在。”如意心中微动,有些心疼的在男人肩上轻拍两下。
如意听着男人心跳律动,感受着潮湿的呼吸铺在自己颈窝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笨拙又脆弱的舔舐爪牙。
好半晌,才感觉到宇文成都抬头,目光铺在她的脸畔。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如意对上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的不舍猛跳。
她拉过宇文成都的手,装作若无其事道:
“让我闻闻,喝酒了吗?”
宇文成都垂眸:“昨晚喝的了,一点点。”
“要不要跟我讲讲为什么喝酒?”
成都身子一顿,拉过如意的手,转过屏风,走到美人榻边上。
“嗯?”如意有些狐疑的看着他。
宇文成都臂上用力,架住她两个胳膊,再向上轻轻一提,就将人放稳在榻上。
这张小榻虽不是正榻,只供宇文成都平日里读书小憩用。但成都身量高,如意即使端坐在上面,脚离地面仍有余地。
如意瞥了一眼地面,想看看自己绣鞋离地面的距离。
却发现宇文成都膝盖轻弯,仰头和她视线相接:“意儿那日问我母亲的故事,如今还想不想听?”
如意默然点头。
宇文成都直视着她,漆黑的剑眉底下,似有珠流璧转,时光翻覆而过。
半晌,他张口哑声道:
“我母亲是个江湖女子。”
“她曾经抱我在屋外晒太阳,戳着我的眉心,给我讲她和父亲的爱情故事。”
宇文成都声线渺远,像兜转回了金光铺满院落的和煦春日。
“她说父亲那时候行径陇西,身子那么薄,还被同车的亲兄弟暗算。三招两式就被掀出了车,脑门在石头上磕了碗大的一块伤,血糊了眼睛,流了半脸。”
“我母亲看他可怜,将他带回家里医治。一来二去,便这么生了感情。”
“她说我父亲虽然一脸书生样,志向却比云天都高。义气加身,半点不输他师兄师弟那种舞刀弄枪的男人。日后若是做了官,定是个纵横正气,嫉恶如仇的父母官。”
如意看宇文成都神色平淡,语气却十足温柔,像怕惊扰了话中人一样。
如意有些感慨,她没忘了宇文化及是什么样的。
她早就从父母口中听说。入朝之前,宇文化及便像剔腐肉一般,铲除了大房和三房更加贪婪骄横的兄长和庶弟。而后以一己之力,从千牛备身起家,撑起了外强中干的上柱国府。
如意一贯觉得,宇文化及恃才而骄,手段狠辣。却没曾想,震荡门楣的宇文化及,竟然还有纯然的少年一面。
如意歪头看他:“然后呢?”
“再后来,母亲嫁入宇文府,便有了我。”
宇文成都微微停顿,音色被哽在喉间。
他幼时不懂,只觉得每当他拽着她袖子,稚气询问自己可有外祖母时,母亲语带黯然。
可如今他才明白,母亲为这门婚事牺牲了多少。
宇文府那时凋僻府门没落,内院各房,勾心斗角的事情层出不穷,绝对不是她一个笑游江湖的单纯女子能对付的来的。
可她为了父亲,执意入府。临行连个侍女都没有,只带了满腔滚烫的心意和三尺长剑。
更别提亲人的祝福。
成都长指黯然握拳,睫毛轻落,遮住了眼帘后的颤抖。
如意对上他悲伤的神色,有些疑惑的不知如何张口。
京中传言,宇文成都的生母早在生他之时,便难产故去。可听成都的意思,他与母亲分明有过一段闲适的时光,日子平静悠长。
半晌,她轻抚成都肩膀,心疼道:“成都,别难过。”
“你母亲肯定不希望看见你这么难过。”
成都摇摇头:“我只是,替母亲觉得不值。”
前日他回了老宅,娇娘声泪俱下,磕着头同自己请罪。
她掩着面哽咽:
“奴婢这么多年就想,夫人练武,那么好的身体底子,孕中又养的那么精细。纵然大房用了几次上不得台面的招数,可都被悉数躲过去了。因何故就一病不起。
“直到前日,夫人忌日,老爷大醉了一场。醉中将奴婢误认成了夫人,拽着奴婢的手,哭着说自己错了,不该给夫人喂红花汤,不该想要堕掉将军你,不该害了夫人性命...”
娇娘伸手抹泪:“奴婢忽然就想起来,当年大房怕夫人先诞下男嗣,令家主偏颇老爷。于是没少在夫人汤里加东西,都被奴婢悉数躲过去了,还告诉老爷。”
“老爷当时横眉竖立,警告奴婢不许说出去,更不许告诉夫人,还拿奴婢全家的安危来威胁。
“孕中之人,一旦吃了红花,轻则胎位不稳,重则流血小产...奴婢不曾想,让夫人坏了身子骨,让夫人血崩,让夫人早早离世的,竟是老爷。”
娇娘啜泣声渐大,最后变成了嚎哭:““奴婢不明白啊!夫人那么珍惜将军你,有几次脱力昏厥,产婆说已初显血崩之态。她是咬着牙拼了命,才将你生出来啊!老爷,老爷怎么舍得?”
宇文成都如遭雷击,娇娘的话搅得他一颗心木僵着疼。
他长指握拳,青筋暴凸,整个身子都微微颤动。
他听懂了,娇娘不是来请自己的罪,是来请他父亲宇文化及的罪的。
到一个儿子的面前,道出他的父亲毒杀了他的母亲的罪。理由是,想扼杀尚为胎形的自己。
宇文成都眼中血丝盘踞纵横,破碎又艰辛的记忆,疲惫的涌到眼前。
是母亲抱着自己在院中晒太阳的场景。
因为生产,她身子孱弱不堪,只陪了他短短四年,便黯然故去。即使是陪着他的日子,也靠药材掉着性命,身上连抱他久站的力气都没有。
总是如此,她平日里见了他,也都是乐呵呵的。
春日日头足,她会将矮冬瓜一样的他放在膝头。一边轻摇蒲扇,给他送一阵凉凉的香风。一边与他说一些有意思的小事。
她笑着说:“你父亲,是个真真正正的小心眼,那点肚量还没针鼻大。”
“从前我与我师兄关系近,他羡慕我们青梅竹马,大了也像亲生兄妹一般。暗戳戳的嫉妒了好久,连师兄为数不多的来看我,也没给人家好脸子。”
母亲将他整齐的头发揉乱,对着小成都不满的眼神,笑呵呵的戳他脸蛋:“连你也是吃了他心眼小的亏。”
“他老觉着我生你的时候,太过艰难,险些命都丢了,还落了病根儿。这才对你横眉冷对,过于严厉的哦。”
宇文成都记得,因为身怀胎毒,他自小也身体瘦弱,几岁了还没凳子腿高。可那时父亲对他的无能和孱弱嗤之以鼻,严厉的像不是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连刚学骑马未抓紧缰绳,从马背上跌落,嘴角都锵破了皮,父亲也是冷眼看着,并未出声。
他不曾有怨言,因为母亲不止一次的揉着他的头,温声细语道:
“他只是有些小孩子脾气,爱争爱抢,跟生怕你把他的爱分走一样。我们家成都放心好了,他和我一样爱你。哪有作父亲,不爱自己儿子的。”
宇文成都点头,从此牢记在心。
所以在摔了马之后,母亲满眼心疼,惊诧的指着他嘴角的伤口,问他怎么搞的的时候。
他也是咧嘴一笑,敷衍了事。
甚至在夹菜的时候,只吃面前的。怕筷子伸远了,让母亲发现自己因为摔马而酸痛颤抖的手臂。
所以在母亲刚刚故去,就被父亲扔进深山学武的时候,并无半分怨言。
尽管他那时候还没板凳高,稚嫩的脸上满是母亲故去的脆弱和悲伤。
没人将他抱进怀里,轻声安慰。
直到他出发去太行的前一晚,父亲才冷瞥他一眼,说了自母亲离世之后与他讲的第一句话。
他说:“去吧,你母亲希望你如此。”
于是还没满五岁的宇文成都,拄着削木做的,比他高上许多的拐杖,擦去满脸泪痕,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幽深的太行山。
在他稚嫩的心里,充满了愧疚。
他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能力不够,才留不住,护不了身边重要的人。
等到他真的学有所成,也许...事情就不会如此了。
所以等他行过磐石,绕过猛兽,蹒跚又心惊胆战的途径沉睡的草蛇之后,即便力尽虚脱,倒在枝桠丛生的野地里时,也奋力抓住身边人的裤脚。
他长开干涸皲裂的嘴唇,稚气又坚定的道:
“师傅,我想学武,请收我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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