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已散,余晖的最后一点颜色也被大地吞了进去,沾着秋露的院墙渗出泥土的味道。
宇文成都在这院子里已经站了许久了,寒天里,人冻的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温热,便让他觉着之前冷的彻骨。
他一贯早起习武的,宇文成都自小几乎是生长在了太行山上。旁人不知,只道宇文将军出山即入军营,几年时间便真真正正坐在了将军的位置,定是个极有家国情怀的人。可他自小把幼嫩的身体浸在太行山的晨雾里时,可没人跟他讲什么报效国家。
他师傅□□真人,看着讳莫如深,却是个受过情伤的人——若宇文成都猜的没错,让他受情伤的人十有八九是当朝皇后。暗自想这皇家人是真的有本事,一手朝廷还不够,竟能将爪牙伸进江湖来。抑或者,他师傅在情感上没干过别人,灰溜溜的跑来太行山当大尾巴狼。
宇文成都那时对□□时不时大醉一场的行径不屑得很,甚至在心里嗤之以鼻——男子汉大丈夫,空有一身武功,却连自己心爱的人都守不住握不紧。
可如今,他的目光扫过院中石桌上歪歪倒倒的几壶酒,有点想扶额。那时虽心中有一颗种子,却未抽芽露相,没嫩得让他觉得轻手去碰都是亵渎。可真正大大方方面对自己的心动,成都才知道,他一点都舍不得,舍不得那个小人儿心中有半点不愿,会考虑她的想法,纵使一些念头会让他嫉妒的发狂。
酒壶旁边,还有那天那小人儿捧来的杯盏。那杯盏,她来的时候双手捧着,跟献宝似的。她走之后,自己一夜未眠,如何能合得上眼。也能合上,一合上便是那小人儿看着他时泛红的眼睛和泪珠涟涟。
“别哭了。”成都对在自己意识里蹦来蹦去的小人儿说。
砸的我心都连带着疼。
明明占理的人是他,为什么质问的话一出口,竟像是自己罪大恶极的变成欺负她的人了呢。她不出口辩驳,那反应,分明就是将他说的质问的全盘接受。却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己还没哭成那样呢。
一想起小姑娘哭红的双眼,泪珠串又像是斜来的细雨,一阵阵抽打在自己心上,却又不争气的心软得一塌糊涂。真是不讲理啊,怪不得古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不是那种沉溺悲伤事走不出来的性子,他既能冲着如意发了那么大火,也正好正正当当大大方方的表明心迹了。既然她敢来招惹他,再有人胆敢来招惹她,或是她仗着那个小性子想去招惹什么猫三狗四的别人,就要仔细想想,到底敢不敢挡他宇文成都的路。
宇文成都想起那个红笔勾出的人名,眼中寒光更甚,若是现在院子里有人,几乎要觉得秋日已过,马上要下雪了。
已有几日不见她了,好几日了,日子好像从来没过的这么慢过。今日他早早站在风露中,大概就是因为,今日皇帝开板说秋猎——如今秋日已尽尾声,再不猎就快错过了好时候了。如今鹿肥兽美,枫叶遍山,过几日雪下来了,怕是一切都要被吓跑了。——女眷也会去,今日,定是能见到她的罢。
秋猎场,风瑟,男儿飒爽。
皇帝最上正中而坐,最近边关顺遂,今年收成又好,收上来的税银谷米将粮仓堆得积满。文帝自然心情煞好,如今只想看看大隋儿郎风采。
“今日乃皇家围猎,诸位爱卿可都拿出真本事来。我大隋北胡血统的好男儿,可都是拿得起刀剑训得了烈马的。朕话先说在这,猎物多少是其次,诸位尽兴才是首要,谁也不许帮谁的,若让朕发现了,但罚不论。”
皇上虽上了年纪,到底是戎马声中长大的好男儿,一碰见刀剑血光,整个人从血脉中迸发出豪迈和激荡。
众将和王侯列排左右,宇文成都身披银白大氅,内着一身银白滚纹骑装。寸尺宽的腰束将男子的身量毫不掩饰的勾勒出来,愈发显得挺拔威仪,气宇轩昂。光是往那一站,就衬得周围的王侯子弟愈发像酒囊饭袋。
随便一个人目光往那边一瞟便能发现,文帝又何尝发现不了。于是特意发声道:
“便是你宇文大将军,也不许猎许多,讨好这准岳父。”
众人都知皇上意欲何指,宇文将军前几日班朝,皇上就有意赐婚宇文成都与晋王郡主。虽最后搁置说随成都心愿,可这三番几次拿出来说。纵是再随意之举,也能道出点皇上意图了。
何况几日来的可不仅是朝廷命臣,更有一些正值适龄的女眷。众女眷不少都是今日第一次窥见天颜,横来就听得这么一句话,真真是心都要碎了——宇文将军可是不少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啊,纵是许多未见过宇文将军真人的闺秀,若细细盘问理想型,定跟宇文将军沾点关系。
这秋猎好啊,如意不来都不知道宇文成都这么火!在这京城贵女圈,都快成了佳婿的代名词。
长的好,家世好,一无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纠纠缠缠,二有一身才华小小年纪已是国中砥柱。谁若是嫁了宇文将军,可真是架上了飞黄腾达的通云梯。
如意抬眼一扫,这么多双眼睛,都毫不避讳的看向阵前那人,心中不免有气:“好家伙,这都不知羞的?”却不曾想最不知羞的她自己,正被阵前的皇帝拿着开玩笑呢。
“末将领命。”宇文成都本想提醒皇上,女眷如此多,这般说话不清不楚怕是要影响了人家姑娘清誉。可是那一刹那心中作梗,听着皇上的话,竟是有些...暗自开心。便也没反驳,在心中安抚式的劝自己,反驳皇上可不能在阵前。
皇上既然发话,如今他的任务便轻了。揣摩圣意是每一个臣子应做的本分,虽说这话是奔着成都去的,可是暗暗也点了在场党羽——那意思便是“今日朕出门秋猎兴师动众是找乐子来了,不是让你们一群人结党营私给我搞事情来了,那些围猎的卑劣拉帮结伙小技巧,尽量收一收。”
成都自然乐的自在,他的本意,本也就不在狩猎上。
他一代武将,一双手上了战场便擎起刀剑,下了疆场便攥紧缰绳。这王公贵族就算再有骨中热血,如何猎得过他天宝将军。争抢好胜可以在戎敌面前,可不是在这儿折了王公的面子。成都的目光控制不住得飘向女眷处,去寻那小姑娘的身影。只见我们如意郡主竟也是一身银白骑装,紧了四袖,甚至用白玉簪子仿照男子一般的束了发,鬓角的几缕碎发,衬得整个人灵秀随意,漂亮极了。
最让宇文成都心惊的就是,这小姑娘竟也直直得望着他的方向,正好对上他来寻的目光。
这一瞬间的四目相对仿佛一记穿云箭!
又快又疾,让宇文将军心下涌出的紧张和酸涩蔓延渗入骨肉,最后甚至还留着半分庆幸的欢愉。
如意也对上男人的目光,心中也是一悸,那日两人大吵一架,听他一字一句说话,自己仿佛也大病一场。她几乎是看着面前的男人剖开心事,将难过神伤淋淋漓漓的掀开给她看。语气虽冲,如意却知道,那一句一句背后虽然带着锯齿,针芒疼痛都冲着他宇文成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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