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邵着了一身朱色锦袍,旭日融融下衣袍上华光流转,水一样在绣了白泽纹的锦缎上流动,朱色的袍子却如火烈烈,剑眉下,一双清亮眸子黑沉若曜石。
他背上还背着画弓箭篓,腰间佩剑,身跨一匹彩缕鸣呵的宝马,似才从城外打猎归来。惊马嘶鸣,仰起蹄子来身形似要将天光遮住。却被少年牢牢制服住,“抱歉,某骑术不精,惊扰阁下了”
他略带歉意地说道,制服惊马,再度与掀帘出来的长身玉立的男子致歉。下一瞬,看清斛律骁形容,懊悔与歉意便慢慢僵在了脸上。
斛律骁率先回过神来,眉峰如山棱而蹙:“是你。”
原来是这乱臣贼子。
嵇邵心中不屑,面上也没多恭敬,只抱了抱拳敷衍地请罪:“在下莽撞,不知是魏王驾临,冲撞了尊驾,还请恕罪。”
语罢,便欲拉别马头,分道离开。
斛律骁眉棱皱得更深,倒也没说什么。他同谯国嵇氏原本有些过节。嵇家是著名的经学世家,历来忠君爱国。六年前先帝驾崩,承继未定,时任丞相的宗室王高振乱政,他与太后密定大计,迎立今上为天子,将高振骗入明光殿伏杀,却被叛徒走漏了风声,高振起兵叛乱,虽被他迅速平定,但仍累及不少大臣,这其中就包括替太后和天子挡刀而死的嵇邵之父嵇禧。
嵇家把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看得比命还重,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小崽子便不大看得惯他的行事作风。而这次太后下诏命五名经学博士入宫辅助修尚书,又偏偏叫上了嵇邵的叔父嵇隽。
他知嵇邵不怀好意,日后会以修经为名拜入谢窈门下,却没想到,原来他们这么早就遇上了。
跟随而至的一众奴仆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为首的一名老者哆哆嗦嗦地跌下马,扑至车前一连串地作揖求饶:“魏王殿下,这马性子烈,我们小郎君驾驭不住,不是有意的,还请您恕罪啊。”
一时间嵇家的侍从都涌至车前来请罪求饶,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嵇邵本已驾马走出几步,闻言皱眉调转马头来:
“秦伯,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跪他做什么。”
又转目看向斛律骁,温温笑道:“魏王大人有大量,素来待人亲厚,怎会同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计较呢”
他白马正停在马车旁边,离车窗相距不过三尺,视线随意一晃,不经意划过车窗中漏出的美人容颜,似遭月光晃了眼,不由朝车窗看去。
车中,谢窈感知车窗外少年人投来的目光,亦展目看他,二人目光撞上,那如观音清媚秀雅的花颜就此跃入眼中,嵇邵心间剧烈一颤,竟似有电流恍然间蹿遍了四肢百骸,身形一晃,险些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他慌忙抓紧马鞍,非礼勿视,红了耳朵仓促低下头。谢窈淡淡瞥他一眼,伸手关窗,隔绝他的视线。
斛律骁背对着他而面向着一众仆役,自是不知身后变故,但听他语气亦是心间幽幽火起。
他本就不喜欢嵇家,碍于对方亡父的清名动不得手罢了,何况那黄口孺子后来还想撬他墙角冷着脸向那老仆吩咐:“看好你家主人。”命十七驾车前行。
围观的百姓于是散开,二人分道扬鞭,十七驾了车继续往西而去。嵇邵却迟迟没有动作,跨坐于马背之上,如珠玉清亮乌沉的眼沉沉望着远去马车的画壁朱轮,一颗心既冷且热。
“魏王轿中那女人是谁”
他问跟上来的奴仆。神思却还有些恍惚,方才见过的观音样貌幻影般滞留眼前,耳后皆已红透了。
奴仆见了他这幅恍惚似痴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笑:“小郎君还不知道么,听闻魏王从南朝掳了个妇人回来,都传是洛神再世,魏王身边可从来没留过女人呢,想必就是这妇人了。”
“听闻,太后下诏诏咱们博士郎入宫辅助这妇人修书,大概也就是这位了”
是那青骓马的女人
嵇邵略略拧眉,他不甚关心京中流言,但也偶然听母亲提过一嘴,说魏王从淮南战场掳了个别室,宠得跟眼珠子似的,竟向太后请旨让她入宫修书。
自古从无女子修订经典的前例,就连后汉时的班昭也不过是续写兄长留下的汉书罢了,他本还不屑魏王的此般作为,此刻,却有些动摇了。
他眉目怏怏,半晌轻叹一声:“走吧。”
路遇嵇邵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待车马缓缓驶进洛阳大市的布庄,叫来绣娘为她丈量尺寸时,斛律骁已全然将此事抛至脑后了。
反正,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那心怀叵测的臭小子接近她了,他就没见过比嵇邵还不要脸的人,分明是男子,却也学得后宅中那些女子的矫揉造作的手段,装可怜博同情,当真令人作呕。
偏偏这蠢女人却还肯信。上一世,他可在他身上吃了太多亏。
“大王替我做衣裳做什么。”
待绣娘下去后,谢窈轻问出声。斛律骁回过神来,视线从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落在她身上,还滞留着些许不悦:“冬天快要到了,你可带了御寒的冬衣再说孤给自己的女人做衣裳还要理由么”
谢窈两痕春山似的细眉为他那句“自己的女人”微微蹙了蹙,入洛半月,她仍是有些不习惯做人笼中鸟,衣食资仰于人。于是道:“我不喜欢你们北人的衣服。”
斛律骁瞥了眼案上铺开的、用于展示的成衣,那衣裙上襦夹领小袖,下裙绯碧相间,在裙尾上镶了一圈雪白兔毛用以作饰,腰间则着金环,系镂带,更衬得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并非南朝时兴的褒衣博带的风格,乃是建元改制后,胡服融入中原,典型的胡汉融合的产物。
“这衣服很衬你,为何不喜欢。”
谢窈一时有些脸热,把衣裙制作窄袖夹领,这与胡人有什么区别。莫非日后也还要学这些不受教化的蛮夷披发左衽不成。
她樱唇微翕,声音细如淅沥雨声:“妾是汉女,此乃胡服。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
斛律骁微笑,“夫人如今,不是在给我这胡人做妇吗”
她算他的什么妇人。谢窈只觉他又在故意引逗自己,面上如覆冰霜:“可妾是汉人,衣裳乃先祖所赐,不敢数典忘祖。”
斛律骁冷淡睨她一眼,不过让她制几件北人样式的衣裙,跟要了她的命似的,这矫情劲儿倒和上一世如出一辙。
他不愿再将就她,便很温柔地凝视她双眸淡淡一笑:“那你不穿也可以,孤没意见,省得夜里还要脱。”
一句话说得在侧立着的侍女都红了脸,谢窈脸上亦漫开一点绯色薄雾,别过视线,愈发不言语了。
还是这般无趣,听不得一点调笑话。
心间轻嗤,面上正了色,他道:“你那些衣裳全是复杂繁琐的样式,像曲裾杂裾那些,穿着还怎么骑马自然只能委屈谢夫人穿我们胡人的衣服了。”
骑马
谢窈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冷道:“妾不会骑马。”
“不会就学,身为孤的女人,你必须学。”
斛律骁温声细语道:“再说了,你不学骑马,日后床榻上哪有力气骑孤难道又像在汝南的那次半途而废”
她的身子太弱了,必须得强筋健骨,这一次,他绝不能再纵着她。
谢窈雪白素净的一张脸霎时艳如夏花吐艳喷朱,怔愕万分,他怎能当着众人之面说这些
闻及“汝南”的字样,她背后又腾起一股冷寒,缓缓地,垂了渐冷的眉眼去。
她知道,他是在提醒她,他早知了当日她的行事。
斛律骁便当她同意,温柔笑着:“嗯,这才乖。”
斛律骁遂向布庄定制了数套胡服骑装,冬衣也备下了,谢窈像个木偶一般任绣娘量来量去,选布料定纹饰,忙至黄昏才回府。
第三日便是太后传召她入宫修史的日子,这日,谢窈先随斛律骁入宣光殿拜见太后,随后便前往东观藏书阁。待二人走后,裴太后在廊下喂鸟,一抹倩影自身后重重殿壁间曼步走出,语声幽怨:“这青骓马倒真是看重这妇人,竟然亲自送她入宫。”
见皇后过来,四周随侍的宫人都知趣地行了礼退下。裴太后头也不回,手把粳米,任金丝笼中的画眉探出红菱菱一张小嘴儿在她手心间啄食:“你又想做什么,上次吃的亏还不够么”
郑媱古怪一笑:“上次的事的确是妾思虑不周,这回可未必了。这妇人每日皆要入宫,日日皆有机会,咱们不利用起来真是可惜了。太后陛下,难道忘了之前同妾的商议么”
之前斛律骁还未回京,她们便商议要想办法利用这妇人将他骗进宫来伏杀,上次赏花宴的事,只是想瞧瞧他对那妇人有几分看重罢了,最好再挑得济南王同他两虎相斗,虽然功亏一篑,倒也令她看清那南朝妇人在那青骓马的心里倒也有些地位。
如今他为那妇人求得入宫修史的任命,那妇人就得日日入宫,她们想要做什么,可真是易如反掌了。
太后沉吟半晌:“斛律青骓现在还不能死。”
“至少现在动手,长浟就不会答应。”
天子是他一手所立,对他既有畏惧又有孺慕之情,人又天真,尽管有忠心齐室的大臣屡次暗中劝谏他提醒他魏王早有不臣之心,天子却一味不信。
铲除有功之臣本就容易招至天下非议,何况国家名义上的主人并不赞同,师出无名。有了天子与禁军的支持,事情才会容易得多。
“这个不劳太后费心,长浟那边,妾去就可以了。”
“太后甚至什么都不用做,您只要不插手,就谢天谢地了。”
郑媱凤眼中清光漾漾,笑得意味深长。
长浟虽年幼,到底也是个男人,这世上没有比杀父夺妻之仇更大的耻辱了。她不信,在发生了臣占君妻这样的奇耻大辱后,他还能毫无芥蒂地与斛律骁做君臣。
太后心间迟疑,沉吟不语。郑媱见好就收,盈盈一福告退:“自然,此事还须商议,妾还有事,先告退了。”
自宣光殿出来,郑媱并未急着回自己的显阳殿,而是去了经由东观出宫城的必经之路凉风亭好整以暇地等着。
虽是秋日,她衣着却清凉好似夏日,胸前衣领大开,裲裆极低,露出一大片莹润肌肤同半痕雪胸来。见得那抹硕健身影自爬满藤萝的假山后出来,身姿袅袅地站起,秋波幽怨,红唇魅惑:“魏王殿下,可真叫妾好等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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