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方才还直愣愣地将“喜欢”宣之于口的小娘子却唰地红了脸,缠满纱带的手习惯性捂上耳朵,又吃痛地放下。
她气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过就是想说表兄并不喜欢我,让我不要再喜欢他罢了。”
“可是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也与他无关。”
还真是小孩子脾气。
谢窈无奈摇头,倒很温柔地,把她脸颊上的眼泪一点一点拭净:“慕容娘子很聪明,这确是我想要劝你的话。”
“我只是觉得,既然魏王无意,慕容娘子又何必为了个男子便牺牲自己的自尊与良善之心,甚至是失了自我。小娘子玲珑剔透,聪慧美丽,自是值得更好的。”
原本,她与慕容笙非亲非故,是不该对慕容笙说这些的。
然,她在建康的时候,族中也有个与慕容笙一般年岁一般性情的小堂妹,视情爱为天,新婚不久便因丈夫的负心郁郁自尽,死在了去年的冬天里。
许是因此,她一见了慕容笙便倍感亲切。斛律骁此人性情阴冷绝非良配,又对她无意,谢窈不愿她重蹈堂妹的悲剧。
“没有人会比我表兄更好。”慕容笙恹恹地垂下头,懊丧说道,“我从小就想嫁给他,若不能实现此愿,我,我情愿死掉”
他年少即登高位,又无一点惯在调音、乐律二里厮混的膏粱子弟的纨绔习气。最最重要的,他曾救过她,她的身子被他抱过了,就这一点她也不能再想着嫁给别人了。
一个“死”字正击中谢窈内心的担忧,她轻柔地将小娘子微乱的鬓发理一理,依旧耐心地劝:“情爱二字,只是人生的点缀,不该是你人生的全部。别说他无意于你,即便你们两情相悦,这世上又有多少感情是牢不可破的,你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全托付于男子。”
“譬如,我的夫君曾经也很爱重我,情浓时也曾与我对月盟誓,许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永不变心。后来,他便将我送人了。可见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男女间的情爱。”
“我对你说这些,只是希望小娘子莫要迷失了自己的本心。这世上原有许多美好而可贵的东西,譬如,你的骄傲,你的自尊,这些,都比这虚无缥缈的情爱更为珍贵”
暖艳烛光下她清清浅浅的一点笑意格外凄婉,慕容笙再一次看得怔了,似懂非懂地瞧着她,问的却是:“那夫人,您喜欢我表兄吗”
谢窈淡淡莞尔,避而不答:“我入洛,只为修补尚书而来,与旁人旁事都无关。”
为了修书她既被丈夫抛弃,是表兄收留了她,她不该心怀感激么慕容笙有些疑惑,纤长而密的眼睫艰涩动着,许久才道出一句:“虽然我听不太懂,但还是谢谢夫人。”
屋内,青铜连枝灯上的烛火已渐渐燃到了底,明黄如月的火光透过菱花格泻出窗,透过茂盛的蔷薇花叶斑驳打在斛律骁面色冷凝的脸上,忽明忽暗。
他手心里皆似起了一层寒露,背心微凉,那阵莫名的寒意竟从指尖蔓延进心里。
许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永不变心
她同陆衡之倒是恩爱
所以,就因为陆衡之伤了她,她便不肯再对他付诸感情吗自返洛以来,他一再让步,屡屡低声下气,她也完全无动于衷,反而一日比一日冷淡。
斛律骁眉目阴郁,心底攀上股郁燥而不得发的怒气,一时堵得慌。
然而细究起来,他甚至怨恨不得陆衡之,也怨恨不得她。因为一手造成这般结局的正是他自己。
是他威逼陆衡之把她送给了他,并非陆衡之主动献妻。她眼下尚不知此事便对他如此冷淡,若有朝一日知晓了
秋夜的月光若寒冰浸身,将他从恍惚间拉回。
不,陆衡之远在南朝,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朝十七丢去个眼神,十七立刻会意地扬声喊道:“殿下,您回来了。”
屋内,闻见这刻意提高的一声,慕容笙有些紧张,惶恐不安地站起,谢窈安抚地朝她点点头,婉婉起身,随她一道去了门口接迎。
斛律骁负手进屋,冷眼掠了谢窈一眼,她婉顺垂着目,并未与他视线对上。他这才将目光转向瑟瑟发抖、惊惧望着他的小姑娘,冷声道:“书抄完了吗还不走”
“我我”
他脸色极为阴沉,慕容笙惶遽得贝齿皆在打颤,竟下意识向谢窈投去求救的目光。
小娘子怕成这样,哪里瞧得出半分怀春的模样。谢窈无奈咧唇,柔声应道:“启禀大王,是妾做主没让慕容娘子抄书。她已经知道错了,您就放过她吧。”
你做主你以为你是谁
这话涌至唇边又咽了回去,斛律骁到底记得今日叫慕容笙过来本就是让她来做好人的,阴沉着脸转向十七:“送慕容娘子出府。然后,自己回来罚跪。”
这怎么又祸及到他了
十七暗暗叫苦,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催促着一步三回头的慕容笙走了。
被撩起的珠帘复归平静,室中寂静,识趣的婢子皆行礼退下,似已预料到即将到来的山洪暴雨。
“孤去沐浴。”
他冷淡掠她一眼,径直往净室走。谢窈雪净的面颜毫无表情,只命春芜将案上散落的药膏、素纱等物收好,毫不理会。
夜间两人躺在榻上,抵背而眠,谢窈脸朝着床榻里侧,同他盖着同一床并蒂芙蓉连理枝纹锦被,无言良久,帐间气氛滴水成冰的寒沉。
正当她以为他就此放过她的时候,他却开了口:“你会刺绣吗”
毫无感情的一句,也听不出是喜是怒。谢窈秀眉微动,倦怠阖上双目:“不会。”
“是么”
她语气冷冷,不耐极了。斛律骁心间窝火,翻过身强势地从背后抱住了她,“谢窈,你最好说实话。”
他的怒气来的莫名其妙又理直气壮。怀中之人却殊无反应,一味缄默不言。斛律骁满腹怒气而不得发,索性与她挑明:“孤尚缺个荷包,你给孤做一个。”
因才沐浴过,她身上只着了件轻薄的浅粉绢衣,被他从背后抱着,大手扣着她酥腰,长指极轻易地探入她寝衣里,在她腰间轻抚画圈。
彼此躯体紧贴,背心是他滚烫而紧实的胸膛,腰间是他灼热的手。谢窈肩胛轻颤,不堪承受地避了避:“妾针指粗糙,只恐入不了大王的眼”
针指粗糙
温软如玉的肌肤在指尖若流水滑走,斛律骁在心间冷嗤。
上一世便是信了她这话,整整五年,她也没为他动过一针半线。还是处死陆衡之后,下人来送他的遗物,有一物便是她为他绣的帕子,上面绣着芙蓉并蒂及一行小字:愿与陆郎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是她惯写的卫夫人小楷,字迹娟秀,绣工精巧,芙蓉绣面光彩氤氲,栩栩如生。
于是这才明了,所谓不会女红,只不过是她为敷衍自己而找的借口。
方才他亦没看错,封静之袍袖上的竹叶,的确是出自她的绣工。她是这样的温柔良善,善待慕容笙,善待封静之,心却没一分落在他身上。
如今,她不愿给他做信物,自然也是为了那阴魂不散的姓陆的。
他心间嫉妒得发狂,嘴里却一阵阵发苦。把人调了个个攘进自己怀中,冷声威胁:“真不做不做孤就做了你”
他言带双关,呼吸灼重似火喷薄在她白皙细腻的颈间,带动一阵酥麻。谢窈脸赤如烧,为避吃苦只得应下:“妾做,妾做”
屋内鸳鸯交颈喁喁细语,屋外院子里,十七已送走慕容笙回来了,满脸郁闷地跪在阶前泥地里,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迁怒到他头上了。
十九抱臂立在他身侧,寒夜里若一柄玄色宝剑直矗矗立着。春芜掩上门自屋中出来,触目便是十七那张郁闷的脸,扑哧一声笑了:“胡为乎泥中”你怎么在泥地里呢
她笑得颇有些幸灾乐祸。十七虽不明何意,但见了她这幅神情便知必然没有好的了,恨恨瞪她:“小丫头片子一边去”
倒是立在他旁边的十九亦援引诗经答了句:“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郑玄家婢女的典故,他竟知晓。那胡人原来知书
春芜心间微讶,笑笑退下了。十七侧目瞪他:“你们方才打什么哑谜”他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十九凉凉回敬他:“你再偷懒不读书试试,连个小丫鬟都不如,当真好意思。”
那是一般的丫鬟吗那是谢夫人的丫鬟啊,吵起架来头头是道的他都吵不过她。十七满腹怨气,心中一时也颇后悔。
看来,他也得抓紧恶补一回,不能再输给她了。
次日朝会,斛律骁一如既往地早起,往宫中去。
朝会上济南王却不在,连同天子身边的陆常侍也不在。倒是十五岁的天子眼圈隐隐泛着黑,似乎昨夜遭人吵闹。
老对头不在斛律骁也打不起什么精神,捱到了朝会结束,未曾回府,而是去了宣光殿谒见太后。
裴太后正在廊下喂鸟,秋阳照下莲花纹瓦当来,落在她端庄温柔的眉眼上,闻得小寺人来报时,那双秋水渌波的眼微微凝滞。无事不登三宝殿,斛律骁来她这儿做什么
却也不敢怠慢,急命了人去请。片刻之后,一身朝服的青年男子停在玉阶下,不远不近地朝她施礼:“臣有一事,特来向太后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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