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胜那天晚上一直躺在炕上烙大饼,彻夜不能入眠。
撞人后,那个男人闹腾得围下一大堆人,张全胜和小刘把他弄到街口的大众医院检查。看他扶起来能行走,两个人暗地里觉得庆幸,可是检查时候一直说他眼睛不舒服,非让张全胜他们到公安局“自首”。又跟他去了趟公安分局,警察先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登记完说:该看病看病哇,这个事情还得单位处理。折腾地快到晚上了,那个男人非要跟着张全胜回家,说怕他跑了。于是,张全胜不得不把他领回家里头,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那人带到单位后,就跑到杨二姊家来。母子俩已经在外面站了半天,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不知道再说啥。
才一晚上,就把张全胜原来黝黑发亮的皮肤熬煎得失去光泽,脸色灰突突的,像扑了层土,整个人跟被暴雨打过的茄秧子一样,蔫头耷脑,身上穿的那件涤卡褂子上有几处干血迹。望着这个三十来岁的大孩子被吓得失魂落魄,老母亲的内心几乎要崩塌,刚过上几年安生日子,又遭遇上这样的灾祸。“不知道‘公家’到底咋处理他呀,咋也不会枪毙哇?杀人才偿命了,没撞死不能就枪崩哇?不枪崩判刑也行,唉,判刑要判多少年呀,判上个无期不是把娃娃毁啦,家里还有三个小的……”杨二姊心里乱糟糟的没办法安生,她独自胡思乱想,怕说出来更让张全胜害怕。“这是不让人好好活呀,真像五雷轰顶一样。”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惹上“公家”的事情,一直在旁边做枳芨草扫帚的张世良也暗暗咒骂:“载可灰踏下了,交通肇事可不好办,我可没那么高的手眼。”
这时候,张全胜的三个孩子在铺着栽绒毯的土炕上尖吼嬉闹,喊叫声几乎把房片掀开,三个人每人手里抓着条花色毛巾被挥舞,你追我跑的绕圈疯。这块漂亮的绿底羊栽绒毯上布满西式图样,中间是大朵大朵各色的西番莲,四周围是忍冬花纹配合着“回”字型几何线条的镶边。这铺大炕占据着半间正屋的空间,三米来宽,六米来长,是用黄泥坯砌成的。这样的炕很多人家都在用,即是休息的卧室也是接待客人的会客室。杨二姊早上起来就把炕收拾利索,炕沿摆上小方桌来人好坐。黄泥是反潮的,会起细尘,上面必须得铺上防潮隔尘的东西,有的人家用的是油毡,条件好的人家会铺这样的毛毯,毛毯也是蒙古人常用在蒙古包里的东西。全胜家的毯子跟别人家有些不同,是张世良早些年外出采购弄回来的洋货。
洋毛毯上的本地孩儿们疯跑得正欢实,一会儿喊着“锵起锵起,锵个隆咚起”,学着正月十五财神庙庙会上的高跷队,一会儿喊着“小日本,你跑不了啦,我们中国人来啦,打仗,冲啊!”转着转着,不知道啥时候,三个人把毛巾被都蒙在脑袋上,顶棚上的灯管被窜过去的孩子撞得在链子下左右摇晃,顶棚也被喊声震得一跳一跳的。突然“当啷”一声响,掉到地下一个,砸到脸盆上,把脸盆摔出几米远。
正在外面台阶上被那场车祸吓得魂不附体的杨二姊,听见那“当啷”一声,像踩到弹簧一样迅速撇开张全胜,小脚尖一蹬地,几步窜到屋里,一把把摔在地上的孩子揪起来,都没看清楚是哪个,发着狠地连搓带摇。杨二姊好像也在发泄似的,一边摇一边埋怨:“让你跳哒!让你跳哒!”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心疼还是气愤,总归是把那个小东西从地上抱起来。她扒开裹着的毛巾被一看,是大孙女!大孙女半天不出声儿,脸憋得像成熟的紫茄子,三个大人一时顾不得其它,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大家都俩眼直勾勾盯着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她也不哭,像是凝固在冬天水瓮里的一大团冰疙瘩。“妈,是不是不行了?”全胜颤抖着冒出一句,“这是雪上加霜不让人活了呀!”杨二姊干嚎了一声。好像等了一年那么久,大孙女突然“哇”地一声,才把凝固的寒冷空气划破,也让濒临绝望的人们舒缓地再次陷入之前的低眉丧气中。
交通事故的处理,还没有明确可以执行的法律规章,首当其冲地仍是找单位。那被撞的男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杨二姊听他说即没户口也没单位,这可真是碰上难缠货了。谁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会对这个刚从社会风浪中获得些安稳的小家庭造成什么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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