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上弦月始终隐没在风暴的背后。狂躁的沙尘依旧不停扑砸在两个异乡旅客的身上。
在他们的眼前,走向穷途的齿轮人的姿态早已称不上人形,只能说是直立的蜘蛛野兽。一张腹部的大口重复地说道:
“你们惹恼我了。”
它一步一步向两人逼近。
失神落魄的少年人在这时沉默到了可怕的境地,他一言不发,只有一双被风沙磨砺的黑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镜筒人,好像已经完全忘却了刚才秭圆的事情。
这种状态反倒让初云感觉到他愤怒到了极点。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愤怒,她就想不明白了,或许都有吧。
镜筒则在镜筒人的脑袋上微微摇晃,锁定他们的方位。它虽然在发怒,但仍知道眼前的两人并非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顾川轻轻地喘出一口气,好纾解刚才长途奔跑连绵的苦痛。而他的腹部,并不属于他的发热的器官好像正在不停涌出暖流,浸入他的四肢百骸,直至他的双手冒出一股烟气,散入天地。
龙心角被他攫紧在手中,像是刺客手持的武器,闪着冷峻的光芒。
初云站在他的身边,略微靠前。初云知道她虽然从镜筒中感受到了威胁,但绝不至于死,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并没有保护别人的余力。
这是她的经验与能力都所缺乏的。
她的目光也全在镜筒人的身上,在镜筒人说话的时候,她看到镜筒人的身后,有其他的齿轮人正在过来。
“那是谁?”
镜筒人身上大片大片裸露的机械器官随着里面密密麻麻的齿轮结构一起急遽地转动。那时,他好像透过别的方法,感应到了身后的齿轮人的存在,身前的大口笑意盈盈。
“哈哈,这你们还意识不到吗?我们是团结的,无比团结的。我的同伴即将到来,和我一起将你们审判。”
顾川闻言,往后退了一步。随着腿脚的移位,在边缘稀稀疏疏积攒的沙粒便被扫出城墙的位置,向着空中,向着地下,消失在茫茫沙海中了。
镜筒人的手段无非两种。
一是依靠自身机械的蛮力进行格斗,二就是那能发光的镜筒。前者他们不惧怕,后者,则要找准镜筒人因之僵直的瞬间。
在上一次的作战中,镜筒人的应对毫无疑问地证明了镜筒发光的瞬间,他确是在视野盲区和僵直之中。
他的心中早有一个计划的蓝图,问题在于其他的齿轮人会怎么做。顾川用眼角的余光,看向镜筒人身后的齿轮人。
那是他少数熟悉的齿轮人中的一个。
狮子头的齿轮人·载弍。
他会做什么,又是否像镜筒人一样,身上安装了异常的奇物,都是无法预料的事情。
而镜筒人已经走到了他最安适的距离。
“是否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绝路?别怕,外乡人们,你们将要面对的恐怖,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
它深知有同伴在后,就无需防备自己的视角盲区,于是全身的机械都全力发动,像是虫豸的多足多手在空中挥舞。
顾川和初云始终一声不吭,对他的话语不作任何回答。这让它感到无聊,更感到一种侮辱性的轻蔑。它所治理下的齿轮人没有任何一个敢这样对它的,所有的齿轮人都会对它做出回答。而它本以为能看到更有趣的表情,犹如当初它所见到的被第十二问题组指定灭绝的异族。在那片火海之中,那群长相酷似身前的两人的异族所露出的惊骇与恐怖,是如今的它经常会回想起来的欢快。
“在定位我们了。”
初云用落日城语言快速地小声地提醒。
“我知道……”
顾川提起一口气,双眼盯紧那十几片透镜的运动。在透镜逐步汇集到同一个方向时,那镜筒便会,且已经在……再度地、向身前的人们放射破灭的光线。
光线射出的瞬间,两人一起往后却步,在镜筒人抵达视觉盲区的同时,径直退到悬崖以外,使自己的身体顿然失重,向下飞陷。然后他们便用双手抓住城墙的边缘,接着放手,等锁定各自倚靠的部件的位置时,全身侧荡,犹如壁虎般趴在崎岖不平的城墙间。
这种状态不能持久,他们也不可能在忽视镜筒人动作的同时,直接往下走,那样只会成为镜筒人的目标。
两个人在城墙边缘攀爬,连续运动。
果不其然,那可怕的奇物从不姑息,先是直射风云地面,激荡尘沙,然后便直直地横扫过来,硬是将洞口城墙打出一个冒烟的缺口来。这时,京垓九已经恢复视觉,看到两个异乡人不在。这冷酷的野兽便晓得他们是往城墙攀爬去了。
它发出一声轻蔑的笑。
“可你们知道吗?现在没有天青金的阻挡,于我而言,这全部的空间都是空白的……”
随着笑声,光线毫无保留地炸穿城墙,从建筑内体一路横穿,蒸发了不计其数的齿轮机械,然后笔直地穿入尘墙,足在那自然最为凶猛的风暴中留下一个深邃的洞口。
狮子头齿轮人这时走来。镜筒人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载弍,帮我锁定他们的位置,我要将他们一一狙杀。”
话音才落,他又照向另一个他的感知器官认为是可能的方位。于是由不知名金属造成的物质顿时如雪消雾散,了无痕迹。片刻过后,射线的余光方才袅袅照耀内外。
至于无边无际的风暴也随之发生出乎寻常的摆荡,从而吹向不同的方向。
恐怖的回荡,犹如山谷之间重重叠叠的回响。
但载弍没有给镜筒人任何的回答,只是用他外接了另一只机械手的手轻悄悄地放在了镜筒人的肩膀上。
在镜筒人的肩膀上,菌群正在肆无忌惮地生长。但镜筒人毫无畏惧,它早在手上涂抹过克制这种菌群的油。它颇为不耐烦地停止射击,脑袋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弯转,看向载弍。
“我在处理这座城市里的危害因素,你在做什么?载弍。还是说,京垓真把他们当什么好的朋友,不愿意叫我这么做吗?别忘了……”他轻轻地笑了起来,说,“我和京垓是同一序列的。他是零,而我是九。剩余的八人早已经自我拆解了。”
载弍好像没有听懂京垓九的暗示。
这狮子头的齿轮人恭恭敬敬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九大人。京垓大人说了,你做的事情,他并不讨厌,相反,欣然同意。”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我需要你的力量。”
它冷淡地说。
那时,正在等待京垓九对墙穿透射击的两人久见无果,小心翼翼地在洞穴的边缘探出一个头。
他们听到狮子头齿轮人的声调沉静严肃到可怕,做出了新的齿轮人的社会对京垓九的判决。
“但是京垓他同时说,你做得实在是太难看了,九。”
京垓九本能地做出了防卫的姿态。
但那时已经来不及,狮子头齿轮人的另一只手径直刺穿镜筒人的腹部,来不及反应的镜筒人只能全身一僵,接着体内的某个部件发出破碎的尖锐的响声。于是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它不可置信地望向载弍依旧平静的脸庞,甚至看到那狮子头上的几根胡须轻轻地随风飘荡。它的镜筒脑袋还艰难地想要转弯,或许是想要给载弍一击,可很快由于脖子机关不再运动,而固定在原地,徒留下作为奇物的透镜兀自闪耀。
而它全身的机械与齿轮都在浮摇,仿佛还在挣扎,其中最大的一根从他的体内弹出的铁针,几乎已经要打到载弍的头上了。
但载弍并不说话,只沉默地把那根铁针弹开。然后,便连续退了几步,静静等待眠菌的发作。
外接机械手上也涂有一种物质,这种物质会与镜筒人身上涂抹的抵抗涂层发生连锁式的挥发反应。
这穷凶至极的野兽竟在顾川和初云都没有料到的情况下,重重地摔倒在地面,身上的零件稀里哗啦地发出不再优美的声响。
死不瞑目。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少年男女更加迷惑齿轮人的行为,直到他们听到载弍的一句话:
“过来吧,现在没事了。还是说,你们准备再被埋进沙子里?这次尘墙的规模是更大的。”
两个人从墙壁边缘爬了上来。初云撑着顾川的身子,带着他慢悠悠地走在狮子头齿轮人的身后。狮子头齿轮人用外接机械手拖着京垓九的尸体。顾川问道:
“你们把导师杀死了?”
狮子头齿轮人一顿,好一会儿才低声答道:
“或许是的吧。”
“他做得太差了,是什么意思?”
“在广场上,我们所有被打为精神病的同胞都有约定,不能大肆破坏城市。这座城市是我们的家园,哪怕出了事,也要保持完整呀!”
“对……对……”
顾川迷迷糊糊地应和道。
“但是,京垓九,九违背了这一约定,他做得不好,他破坏了很多地方,要受到……惩罚。”
“原来如此……”
听到这里的顾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再也支撑不住,靠在初云身上,闻着发丝间的清香,倦怠地合上了双眼,只任由自己麻木的双腿继续走路了。
初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惩罚,原来,解答城里有过吗?”
“没有……不,有,但很少。”
载弍那时站住了。初云带着顾川走过他的身边。他幽深深邃的眼珠子看向比他更不犹豫地走向前去的两人很一会儿。他说:
“被打为精神障碍患者就是最大的惩罚。”
“和一般的齿轮人有什么不同?”
走在前头的初云继续问。
“他们会被剥夺置信权,他们说的话,将不被认为是可信的。他们的一切动作都会被怀疑。等到他们走向生命尽头时,即刻拆解。”
听到这里的顾川,在迷蒙中抖了抖,步子变了一下。
“这倒是不错的。”
初云不放在心上地讲道。大多数事情,她都觉得不错。
“那现在呢?”
“京垓说,九,需要长久的睡眠。”
载弍艰难地答道。
初云没回话,齿轮人的事情和她已经没多少联系了。她现在在想的全是幽灵船的事情,还有秭圆坐着幽灵船独自逃走的事情,这让她升起烦躁来。
跟在初云身后的载弍却在沉默片刻,求问道:
“请问,你们的城市的惩罚是什么样子的?”
初云说:
“这有很多哩……你们所说的剥夺置信权,我们应该称之为,唔,不能再担任任何重要职务。拆解,是死吗?那也是有的,也有比方说割掉耳朵,或者打断双腿这样的残刑,也有剥夺所有财产的刑罚,不过归根结底,都是从人身上夺走一些东西。”
“哦,残刑……原来你们叫残刑。”
载弍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下头,他脸上的须都垂下来了:
“那我们和你们一样了,都是一样的了……”
“什么意思?”
听到这里,少年人打了个激灵,猛地惊醒了,问道。
“我们也有残刑了。”
载弍失神落魄地说道。
京垓在分道之前,和他说要从九的身上,将射光取下来,这是作为对九的惩罚。但这种惩罚,是解答城里前所未有的,让载弍感到恐惧。
但他不敢违背这一命令。
尽管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他突然不敢违抗了。他说:
“好的,京垓。”
值得一提的是,齿轮人们的内乱并没有结束。
顾川和初云在原本秭圆的房间里休息过后,他们很快发现生物问题区域的齿轮人们神色匆匆。
顾川已经不想继续在解答城里逗留,他和初云把他们的背包都整理好过后,就叫在生物问题区域徘徊的载弍,说要找秭进和京垓辞别。
“你们这么快就要进行下一场旅行了吗?”
载弍的惊讶是顾川不能理解的。少年人说:
“时间不等人呀,我们的寿命也是有限的……哈哈,就是要在短暂的生命之中,做最多的事情的想法。”
何况现在的齿轮人之城,让他们感到陌生而危险。
载弍沉默地不说话,给他们指出了一条道路。
他们再见到京垓的时候,这没有头没有脸,只有双角的齿轮人正站在一条巷道的入口处,指挥其余的齿轮人,对巷道进行封锁作战。
因为这条巷道里,有负隅顽抗,决意要恢复导师们的存在的齿轮人们。
纵然谁都知晓已经不再可能回到原本的模样。
导师们是否能被恢复,也没齿轮人知道。
但它们始终声称现在的状态是不正确的,而过去才是好的。至于他们曾经决心要解答的问题,已经没有齿轮人在提了。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