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嫌苦,不嫌累,只嫌赚得少,这是落日城的常态。
很快也成为了孩子们的常态。
从客观来看,顾川的收入是这十个来到落日城的孩子里最少的,既不如奔赴学医的河岸,也不如成为珠宝匠学徒的卵石。
不过顾川自己倒是摇头晃脑,自得其乐。
“我又带了新书回来啦!”
结果开门时,顾川发现这小小的租屋里又少了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叫做螺泥,被父母捎去学船学水。
正在准备食物的山桃抬起头,黯然地向顾川解释道:
“螺泥今天回来说他的雇主那边提供住宿,他要过去和他的同伴们一起住了。”
这群少年人们原本想过各自都不分离的,结果之前就走了一个,如今又走了一个。
而顾川则比较乐观:
“螺泥去了更好的地方,我们也要为他高兴呀!而我们这里也更空了,大家各自的空间都更多了,也不会翘脚翘到彼此身上了,是不是呢?以后还能再见面的呀!”
山桃笑道:
“那是,那是。”
租屋买了灯。这种灯类似煤油灯,但它所使用的燃料却并非“煤油”,而是顾川所见的下淮路上夜晚会发光的荧树,因此得名荧树灯。
荧树灯外面装了透明玻璃,灯头一侧有调节亮度的旋钮。荧树灯需要购买灯油。顾川从百科全书的工艺篇里得知,荧树的变亮可能是荧树体内会合成一种微量元素。这种元素在环境亮度变低后就会自动放光,有点像磷,也有点像放射性元素。
但都不是。
每次顾川从德先生那里带回小册子来,有兴趣的少年人们就会挤在灯下,一起阅读。这是他们的不需花费金钱的娱乐活动,也是他们一天的结束。
他们的生活正是那么简单的。
每天在天蒙蒙亮,外边街区开始吵闹起来的时候,顾川就和其他少年人们一起起身,洗漱进食过后,匆匆分别,各走一边。他往德先生的家去报道。等到日晷塔预报的时刻到了,或者云蔽天日、万籁俱寂的时候,少年人们便会从各自的工作地点折转回来,在居所一起栖息。
对于顾川来讲,德先生不仅是个雇主,也是个很好的教师。
当他不好意思地提到这件事情时,德先生笑道:
“我原本领的就是内城里给公民上课的私塾教师职的薪水,后来被出版商邀请,为了百科全书的编纂,这才放弃了。”
和顾川一开始的想法一样,川母教给顾川的世界语言,用地球的话来说,就是幼儿蒙学等级,与这个世界的上流是完不成沟通的。
与他的前世一样,这世界也有一种自然而然形成的阶级文化壁垒。
比如说,典故就是一种壁垒。
所谓的典故,就是把谁在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浓缩几个音节,比如成语瓜田李下。因为语言本身的性质,典故总是可以传达更丰富细腻的含义。可假设没人教,又有谁能知道这些生僻的典故来源于什么时代、又来源于什么地方,指示什么意思,又暗示了什么意思呢?
这是文化上的壁垒,更有专业上的壁垒。工艺有工艺的术语,科学有科学的术语,量子力学也有量子力学的让人看不懂的量子力学的术语。这个世界的各个圈子里自然只有各自圈子才能看懂的专业术语。
于是幼儿蒙学水准的语言教学,离通顺阅读落日城内的许多书籍还差得远,只能连蒙带猜,忽略自己不懂的部分,勉强阅读,自以为看懂。
顾川能够读通医典,也是因为川母读得懂医典并手把手教学的缘故。而实际操作中,他经常会写出别字来。
要知道,德先生的稿件都是手稿。德先生用笔不至于缭乱,但如果不能通读上下文,不晓得专业词组,经常就会写出错别字来。
用中文打比方的话,比如石蜡,顾川第一次就写成了石腊。因为第一次接触,读音相近,字形相近,又不知道石蜡这种工业材料的存在,就把虫字旁与月字旁看错了。
幸好他的字写得清晰,叫德先生审稿时容易看出毛病来。
后来,顾川学乖了,遇到不晓得的,就记录下来,直接问德先生。
“这样做正好,我最怕你的是明明你不会写,也看不懂,就学着我的笔迹,随便涂一个字上去。”
德先生说:
“那错误不被纠正,以后就一定还要出来的。”
“你不嫌弃我吗?先生。”
顾川有点尴尬。
因为他也算是多活了一世,结果这世语言学习一切重来,就闹出许多他在学生时代经常出的笑话来。
“小川,你别担心,我见得多啦。”倒是德先生摸摸他的脑袋,笑道,“最开始做私塾教师的时候,经常有村子里送学生来,那些学生有的大字不识,有的虽然学了点,但带着浓重的乡音和错别字。”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讲到自己的另一想法:
“其实这也不算事,毕竟语言还是人用的,是不是?你和乡亲说话,就用乡音,又何必和城里人一样呢?只是现在落日城,掌握最多的知识,落日城标准的字有最多的文献,落日城标准的读音,有最多的学者,就没办法,要多学呀!”
这话,让顾川忍不住怀疑德先生就是他口中那个曾经有浓重乡音、经常写错别字的学生。
好在不知道是不是重生的缘故,顾川这世的脑力思维远超前世。大多典故与专业术语,都一点就会,甚至举一反三,而凭借上一世的积累,经常说出叫德先生也吃惊不已的话来。
只一个节气的功夫,德先生拿起顾川撰写的稿件,能满意。而满意过后,回顾十几天前,德先生也忍不住暗暗吃惊:
“你的学习速度远远超过我以前教过的所有学生,已经可以做内城的文书工作了。”
顾川不言,自然也不讲自己在夜里靠着荧树的光站着读书,活得像高三学生的生活。
“这样,你可以完全替我执行几次访问了。”
可惜的是,顾川很久没能把他在城里安定下来的事情告诉川母。木匠带回去的还是顾川拒绝了尾桐夫人的消息。
“母亲应该一直在担心我。”
顾川经常会想到这个问题。
等到凹脸商人的商队再度带来川母的问候时,已经是两个节气后的事情了。
川母的信里没有任何抱怨与担忧,只问道:
“你的生活还好吗?”
然后川母讲了些自己的絮絮叨叨的生活小事,还有对顾川的许多思念。
之后,顾川就把自己写好的给川母的信交给凹脸商人,也告知了自己平静而充实的生活。
落日城的通讯并不发达。在电气未产生,交通主要依靠牲畜的时代,落日城内部使用信件完成基础交流,而落日城与落日城外的信件渠道压根就不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落日城并没有尝试维护一个更广区域的邮件系统。反倒是商人开拓的繁复的商路存在发展为更广区域的通讯系统的可能,起到了传达文化、科技与其他信息的作用。
“这是因为工业化的程度不够吗?”
来到落日城的第四个节气,是一个清明的节气。清明时节,落日城下着连绵不断的小雨。顾川披着雨衣,扎着皮鞋,走在巷子的小路上,偶尔会想到这个问题。
“要是商人们掌握了落日城与周边的通讯,会变得怎么样?”
在悄无声息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很多变化都在酝酿之中。
两边匆匆的行人与他擦过,顾川也不急,从一个拜访的人家里带着他访谈完毕的资料匆匆往德先生的家里去。
德先生已经交稿百科全书的工艺部分,而正在着手撰写历史部分。
历史部分的处理,他与圆塔家族及其出版社起了很大的分歧。按圆塔家族的想法,只需按落日城的史料进行整理即可……也就是按照内城大图书馆里的资料进行整理,无需实地访问与考察。但德先生不然,他期望从老人们的口中得到更多第一视角的资料,与现有的史料进行互相的佐证。
对此,德夫人就感到十足的困惑:
“这有什么区别吗?是历史的部分太难了,所以圆塔家族希望你简单处理,尽快交稿吗?”
德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在撰写更详细纲要。
那时候,顾川风尘仆仆,刚刚打开门,脱下雨衣,甩了甩发丝上的水滴。他听到这话,忍不住说道:
“恐怕这不是历史的问题,这是政治避讳的问题。”
德先生抬起头来,惊异地看向顾川,露出赞许的面容,点了点头:
“你说到点子上了,小川。”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呢……”德夫人还是疑惑,忍不住问道,“小川,你能举个例子给我吗?”
顾川把捧在怀里的稿件交给德先生审阅后,对德夫人说道:
“我最近读了内城大图书馆里的第三次黄昏战争的史书。里面写到圆塔家族的先祖曾有过一次伟大的禅让。它说啊,当时圆塔家族的长子,将家族的经济与人事权力让渡于一位当时与家族内部没有血缘关系的赘婿……并且由这位赘婿主持祭祖活动。这位赘婿是上任圆塔家族家主的第三个女儿的丈夫。这本书上说这次让位于贤是一种伟大的德行,成功让圆塔家族中兴。”
德夫人还有不解。
德先生却已经知道顾川要讲什么,露出赏识的目光,而自己则站起身来,把门窗关上,拉上窗帘,点上荧灯,省得有人听到里面讲话。
“可是呢,”顾川顿了下,这才不慌不忙地讲道,“只在禅让后三天,这位长子就因一次外出商业活动因病暴毙了。那位赘婿连忙为长子主持追悼会。那本史书称这两人的友情地久天长,犹如金石盟约,不可打破。但……夫人,你不觉得这种历史很假吗?”
金石盟约是落日城的一个典故。
说完的时候,顾川的眼睛闪着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对传统的叛逆与蔑视的光采。这种目光不是把知识照单全收的……而是始终用自己的思想在审视知识的。
德夫人好像见到了年轻时候那个叫她痴迷的德先生的影子。她就转过头去,刚好与德先生的目光对上了。两人相视一笑,德夫人转过头来。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饶有兴致地问,而她已经不再关心历史问题或者政治避讳问题了。
“这书这么写,写得好像各个人都是圣人,大家只为家族或落日城的兴衰考虑一样。我在落日城也不曾见过多少伟大的人,但我倒也不是不愿意相信这点。只是我翻到前文,又发现这位后来称为‘重塔’的圆塔家族中兴之祖,就在禅位的一个节气前,被爆出二度将他们家族的建筑生意弄得一片凌乱,无法收拾。难道这真的是一位有才有德之人吗?”
那时候,德夫人双手交叉,有些说不出的紧张,问道:
“难道不是这样吗?”
而德先生则笑吟吟地看顾川:
“那你觉得这段历史的真相是什么呢?”
顾川闻言,平静地说道:
“我没有在落日城生活过多久,圆塔家族也是从先生您这里得知的,我对历史文献也所知甚少。因此,以下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单从这暴毙之快来讲,恐怕这不是一次禅让,而是一次有目的的政治逼宫。那位赘婿应是得到某种强力奇物的控制权,成功扳倒了当时圆塔家族的长子。而后文,那本书还写到重塔在一个节气后就处死了大批与其他势力沟通的圆塔家族之叛徒,是的,‘叛徒’。于是我怀着好奇一一查询了这些‘叛徒们’的名字,发现他们无一不曾是长子派系的中流砥柱,还有为圆塔家族立下赫赫之功的,曾经参战第三次黄昏战争的勋爵!”
说到这里,顾川哂笑起来:
“那就实在说不清这是处理叛徒,还是内部的大清洗啦!可现在的圆塔家族已经腾笼换鸟,由那位赘婿的直系后人执掌,却又奉着家族源头历史的权威,当然接受不了后者血腥的猜测的写法,最好也别找什么老人交流联系,就让先生你和史书上写得一样就好了。”
德夫人捂住自己的嘴唇,敬畏道:
“我听说,那位赘婿,后来纳取了上任家主的四女和五女,也算是延续了圆塔家族的血缘,也说不上腾笼换鸟那么难听罢。”
而德先生则叹道:
“落日城的史书就是这样的。只要稍微查查,把事件按时间联系起来,就会觉得几个事件的连续发生到处都需要不可思议的巧合。我实在不知道如果我按旧历史书的方法写,以后的人又会怎么看百科全书的历史篇。”
“历史总是缺枝少叶,人们会说是历史失传了,难以辨析了。”当时,这少年人安慰老人道,“何况历史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以后的人的现在。先生,你也看不到以后的人,何必担心呢?”
那时,德先生摇了摇头,认真说道:
“你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是很好的句子。而我就是觉得以后的人不知道过去的人的事情,可能还要犯过去的人的错误,就感觉我做得不好呀!”
顾川那时候只觉得这话太假大空,没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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