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西湖这几天,元祯并未像皇帝那样叫歌姬来船上取乐,也未到沿岸的伎馆娼寮里寻些趣味,终日只窝在这一叶小舟中,落在外人眼中,难免有些孤僻与冷落。元祯对外只说自己上回已来过杭州,对这些歌舞热闹早就失了兴致,但是众人心知肚明,西湖佳处数不胜数,岂是一次游玩便能领略得尽的。
于是有人便猜想着太子殿下惧内——恐怕见了那些美貌女子一面,太子妃便要吵闹不休,恨不得将他的眼珠子剜下来,也难怪太子殿下目不斜视了。
傅瑶自己反正已担够了悍妒的名声,也懒得去分辩什么,说实话,让她捏着鼻子将美人往元祯眼前送,她也是不情愿的——哪怕光看不动手也罢。
但昌宁公主就不同了,她是太子的长姐,长姐的美意怎好推却?
昌宁牵着那女子就往船舱里走,非常不把自己当客人,一边还笑着说道:“别人的船上是丝竹声盈耳,独你们这儿静悄悄的,也太冷清了些。”
傅瑶讪讪道:“谁说不是呢,只是太热闹了也嫌吵嚷,我又有些晕船,殿下怕扰着我罢了。”
她根本不晕船,来的时候精神着呢,但是昌宁这回也不拆穿她,只轻轻皱了皱纤巧的细眉,“那些俗乐的确聒噪,我听着都嫌刺耳。”
傅瑶有些诧异的抬了抬眼,昌宁公主几时这般通情达理了?
昌宁旋即就破坏了给人的好印象,微笑着将那女子往前一推,“这位曲姑娘可不一样,她师从清境大师,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甚是悦耳,否则我也不会将她带来。”
傅瑶打量着那位曲无衣,但见她眉目冷峭,与寻常歌姬的俗艳大不相同,容颜清丽脱俗,天然的带有高贵之感,就在脂香粉腻的西湖之上,简直如鹤立鸡群一般。
昌宁似是察觉到她心中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曲姑娘原也是好人家的儿女,父亲犯了事,才流落风尘之中,偏偏她志行高洁,虽在淤泥中亦善视其身,着实让人钦佩。”
照这么说,她从前或许是官宦家的小姐,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大,难怪眉宇间有一股傲气。昌宁后一句更是直接点明了:这位曲姑娘还是处子之身。
傅瑶对她的谋划洞若观火,却不得不陪着演这一出戏,“如此说来,曲姑娘的才艺是极好的了。”
故意强调才艺,也是为了淡化家世清白的分量,突出歌姬身份。
曲无衣冷冷淡淡的抬眸,“我只弹琵琶。”
傅瑶本是好语相问,不想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气氛一时有些僵硬。昌宁仿佛成了这歌姬的代言人,从旁道:“术业有专攻,曲姑娘这样的大家,自是不会求多求滥,只精一门即可。”
多大脸,就敢自称大家了,傅瑶有些不信。
曲无衣捕捉到这一丝隐约的蔑视,仿佛起了气似的,登时席地坐下,抓起肩上的琵琶便抚弄起来。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傅瑶起先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可是渐渐听去,只觉那琵琶声如涓涓流水般,细流无声的沁入人肺腑肌理,虽是在暑热炎天,却如身处寒泉之中,通体莫不畅快。
如此看来,这位曲大家竟是有真功底的。傅瑶自己对乐理所识不多,可是元祯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熏陶,对这些自是最懂欣赏,但见他微微阖目,和着曲无衣琵琶的节奏,用手掌轻轻的打起拍子。
傅瑶蓦然起了一丝警觉。这位曲姑娘不带丝毫的风尘气息,也并不像外边女子穿着暴露,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惟因如此,她才是与众不同的。
淡极始知花更艳,能够脱颖而出本就是一种本事。
昌宁却露出满意的微笑,她相信自己的眼光,这份礼物的确挑选的不错。
她信目往舱外望去,但见周淑妃站在船头,轻轻冲她点了点下巴。
昌宁见两人正听乐声入迷,便悄悄溜出去,命船娘驶到那边御驾。
周淑妃一见她便斥问道:“你叫的什么人来,引她到太子船上做什么?”
昌宁满不在乎的道:“我不过怕太子无聊,给他找个解闷的人罢了。”
周淑妃警告她道:“别做多余的事,万一再捅出篓子,当心我依旧送你回去。”
昌宁则是恨恨的瞧着她,她这位母妃当着人多么温柔体贴,可对她从来没有好脸色,她还是她母亲吗?
昌宁冷冷的偏过头,“娘娘不去陪伴圣驾,何苦来管我?”
周淑妃看着她,叹了一声道:“昌宁,你是否仍为当年的事怨我?”
怨吗,自然是怨的。当初为了躲避远嫁,潦草的将她嫁给陈宏那个庸夫,往后再也抬不起头。尤其是到北蕃去了一趟之后,见到江诚如过得那般滋润,昌宁更是觉得脏腑里生了一排小小的利齿,由里而外啮咬着她的身体。
这会子她倒忘了自己当初的主意也是不愿嫁,只记得婚后如何不谐,陈宏那个倒霉短命的,害她做了寡妇被人耻笑,若非如此,她何至于现在百般谋划。
昌宁草草屈了屈身,“不敢,娘娘一向最会笼络人心的,谁人敢责怪您?”
周淑妃脸色一变,待要认真教训她几句,里头皇帝偏又呼唤起来,只好匆匆道:“我不管你怎么看我的,总之少在外头惹麻烦,若皇帝或太子认真动了怒,连我也保不了你。”
说着仍旧躬身进去。
昌宁只是轻蔑的看着她的背影,半点没将母亲的吩咐放在心上。周淑妃的道理她实在已经听腻了,口口声声为她着想,行动却丝毫没落到实处。指望别人是不成的,终究还是得靠自己才成。
昌宁定了定神,想起自己未曾带来的女儿。她可不会像周淑妃那样忍辱负重,只会让自己人受委屈,从小她就要给翘儿最好的生活,更要为她将今后的路子铺好,这样才能永远幸福荣耀下去。
太子妃算什么,不过是个乏味浅薄的女人,迟早会被更好的取而代之。皇孙更不成问题,天下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会生孩子,扶持一个自己的上去,将来这婚事还不是任她拿捏吗?
昌宁这般想着,乘船回去时,却现曲无衣已不在其中。
傅瑶看着她愣的俏脸,柔声道:“曲姑娘一曲已毕,身子也乏了,我命人送她回去好生安歇。”
昌宁下意识的看了元祯一眼,那样出众的美人,他居然舍得送她回去,她这弟弟还是男人吗?
元祯干咳了一声,“皇姐若觉得不够尽兴,再去请她就是了,只是孤现下也乏了,就不叨扰皇姐了。”
其实是让昌宁别来烦他。昌宁岂会听不出这层意思,恨恨的转身离去,临走还不忘瞪傅瑶一眼:不消说,又是她挑唆的,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嫉妒好吃醋的女人?
傅瑶静默的看她离去,心里默默地想,其实她替元祯担了不少仇恨值,譬如这位曲姑娘,也不是她做主放走的。
当然不管怎样,昌宁都会将这笔账算在她头上就是了。
两人对坐着饮酒,傅瑶于一室寂静中开口道:“殿下适才何不将曲姑娘多留些时候?她的确技艺卓然。”
元祯适才听得那样入神,可不像是装出来的,证明曲无衣确有真才实学。傅瑶心底虽有些反酸做醋,但仅仅听几支曲子而已,她也不会为这个和元祯过不去。
这样弄倒好像元祯为她失掉了自己的享乐似的。
元祯淡淡一笑,“曲好,人也好,但也仅此而已罢了。”
他执起手上的金杯递到傅瑶唇边,“来,尝尝新酿的荷叶酒。”
所谓荷叶酒也不过是用寻常的稻米酿的酒,沾了一点荷叶的清香而已。胜在酒味颇淡,不容易醉人。其实正宗该用荷叶卷成酒杯来喝才是,只是碍于皇室之子的体面,连这一点小小的情趣也不能享有。
傅瑶就着他的手腕饮下,觉得姿势有些别扭,几乎是顺势仰躺在元祯怀中。元祯则是温柔的拨弄她鬓边的丝,如同拨弄琵琶上的丝弦。
莫非她这不通乐理的女子,比那色艺双绝的歌姬还让元祯着迷吗?傅瑶本该欣喜的,但却莫名的有些惴惴起来。
听说越是平静的海面,越容易掀起惊涛骇浪,那么她的惊涛骇浪会在何处?
西湖的夜景又与白天不同,点点繁星映在湖面,交相辉映,如同在天地间交织出一张巨大的珠帘,又有那知情识趣的船娘,从船上放下花灯随水飘零,点点萤火飘荡其中,实在是美不胜收。
比起白日的繁华喧嚷,夜晚的西湖更多了一分温柔恬静之美。
夜晚的人也比白天少了许多,皇帝出行并不喜惊动,是以并未大肆炫示自己的身份,但是附近机灵的人家莫不提前得了消息,早早地避开,不敢打扰圣驾。现在仍泛舟湖上的,除了胆大妄为的,下剩的该是不知底里的。
傅瑶饮多了酒,懒蛇般靠在船舷上,星眼微饧,觉得这西湖果真热闹到不堪,说是醉生梦死也不为过。
元祯望着满天星河,却是沉默的道:“倘若你我能终老于此该有多好。”
傅瑶轻轻笑着,用一根葱白玉指点着他,“殿下除非不做太子,那样你我就流离失所了,咱们该拿什么谋生呢?我是什么都不会的,殿下就……”
她带些微醉睨着他,觉得以元祯的资质,做个小倌或许也不错,指不定还能大红呢;再不然,只好去当个落魄琴师,在青楼里谈几支曲儿,只是这么一来,他们跟那位曲姑娘就得主客易势了。
元祯见她笑容荡漾,情知她转着什么不好的念头,便掐着她的腰身,略带威胁性的道:“又在心里编排些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岂知他掐的那一下正在点上,傅瑶腰间的痒肉本就敏感,何况衣裳还穿的薄,忍不住格格的笑将起来,一面软语求饶不止。
两人正闹得起劲,不远处一艘画舫冉冉驶过,船头几个年轻公子闻见欢声笑语,忍不住将目光投来。
傅瑶低语道:“放手,别让人看笑话。”
一面理了理衣裳,装出看夜景的自在模样,那些人只好无聊的收回视线。岂知仍有一个盯着她不放,傅瑶下意识瞪回去,正对上秦爽愕然且尴尬的笑脸。
怎么哪儿都有他?
傅瑶还未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元祯凑近她耳畔,下巴隔着衣衫重重磕在她肩上,“阿瑶,怎么不和老朋友打声招呼?”
这回他的声音可真成冷冰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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