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祯已然起身,“母后,那儿臣就先告退了。”说罢匆匆离去。
他不能不着急。能让一向懒散的傅瑶主动派人出来寻他,一定不是什么小事。
赵皇后眼睁睁地看他出去,脸上颜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她好容易才抑制住怒气,看向身旁的女孩子——江诚如脸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此事与她都没有什么关系。
不哭诉委屈,教养倒是不错。赵皇后暗道。
她有心刺一刺这女孩子的意愿,碍于郭贤妃在场,这话不好问出口。
郭贤妃接过侍女端来的百合白果茶,慢慢饮将起来,看起来一时半刻不会走了。
赵皇后无法,只得咳了一声,老着脸皮问道:“江姑娘,不知你觉得太子如何?”
江诚如盈盈抬眼,“臣女觉得,太子殿下是个好人。”
意思是说她对太子的观感很好,这事也就有了三分指望,赵皇后一喜,索性再接再厉,“那要是本宫有意将你指给太子,你待怎样?”
说道婚姻大事,江诚如依旧未显出羞怯,脸上平静如常,“皇后娘娘所谓的指给太子,是打算给臣妾什么位分?”
这女孩子是想跟她讲条件?
赵皇后愕然,不确定的问道:“若是予你良娣之位呢?”
江诚如肃然起身,俯身三拜,“那么请恕臣女难以从命。”
“为何?你可知晓,良娣仅在太子妃之下,来日太子登基,四妃之位亦指日可待,比多少官宦之家的嫡妻强上百倍。”赵皇后忍不住道。
“那臣女也不甘愿。”江诚如安然跪在地上,“臣女虽门楣不高,但也是诗礼传家,从小家中便教导,宁可孤身而守贫寒,不可折腰以事他人。四妃之位或许比贫民之妻好上许多,可臣女所求的只是一个清清正正的名分,无关其他。”
赵皇后听得呆住,若说这女孩子是用这些话来胁迫她,倒也不像,看来真是这么想——但,真会有人这么想吗?宁愿守着贫窘,也要维持本心。
在乱世,这还可说是品行高洁的象征;可是放在这富贵又平安的皇城,说这种话的人一定是傻子。
江诚如依旧恭敬而服帖的跪着,大约有些吃力,肩背微微的晃动起来。
郭贤妃看了一眼,说道:“娘娘,先让江姑娘起身吧。”
皇后从沉思中惊醒,生硬的说道:“起来吧。”
江诚如方才站起,仍向屏风走去,打算完成方才未竟的工作。
赵皇后烦恼的摆了摆手,“不用绣了,你且回去侍奉太后吧。”
“是。”江诚如福了福身,告退离去。
郭贤妃端起另一盏未动的茶饮,笑盈盈地递到赵皇后身前,“娘娘喝口茶,润润喉咙。”
赵皇后冷笑着接过,“以为长了张漂亮皮子就飞上天了,还想要做太子妃,那样的家世,也不打量自己配不配。”
“大约她真是不甘为妾呢?”郭贤妃含笑说道。
“那也得看是何人的妾。一般人的妾,和储君之妾能一样么?”赵皇后没好气说道,“我看她就是仗着太后撑腰,想从本宫这里讨得好处罢了。”
“不管江氏如何想,那娘娘您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自然由得她去。她不想进这东宫,外头不知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来,不差这一个。”赵皇后说道。
她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江诚如不愿为太子妾,那是她自己无福,赵皇后可懒得去就将她,至于高贵妃那边……她连太子良娣都不肯,必然不肯为二皇子侧室了,而以高贵妃那个野心勃勃的性子,更不可能将正妃之位与她。
这一点,赵皇后知道自己可以放心。
她扭头问道:“傅氏找太子做什么,你可知何事?”
郭贤妃美丽的面上出现一缕忧愁,“仿佛说是皇女孙病了,突然热,想找太医瞧瞧。”
赵皇后冷笑道:“想找太医自然可以去太医院,何必巴巴地跑到椒房殿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从前的高氏,不是也常仗着二皇子病,将陛下拉到她宫里吗?”
这说辞倒跟赵兰芝如出一辙。
郭贤妃沉默了一会,说道:“兰芝也这么说,她原想赶秋竹回去,是臣妾拦住了她。”
“就该这么说才好,否则一而再再而三,真以为这椒房殿好糊弄呢?”赵皇后忽的一滞,硬生生地转过头来,“你为什么拦住她?”
“因为臣妾觉得有些不妥,”郭贤妃凝眸说道,“不管皇女孙是不是真的病了,她总是您的孙女,出于关切,娘娘都应该装作相信。可兰芝非但咄咄相逼,还说等皇女孙真病得不省人事了,再来椒房殿请人不迟,这样猖狂的话传出去,旁人会怎么想娘娘您?倘若太子听了这话,也会觉得您无情无义,这不是寒了母子之情么?”
一番话说得赵皇后陷入思忖。
郭贤妃突兀说道,“娘娘,兰芝这些话是否出自您的授意,如若不是,那她的用心,娘娘就该好好揣摩一下了。”
赵皇后有些迟疑,“可……兰芝伺候本宫多年,她还姓赵……”
“就算她姓赵,她到底不是赵家的人哪!”郭贤妃苦心劝道,“娘娘,您还是好好想想吧,别中了他人的诡计,毕竟,只有太子殿下才和您是真正的至亲。”
她知道赵皇后尚且需要些时间想想,便起身道:“臣妾先告退了。”
出来后,点翠才悄声说道:“这样浅的道理,娘娘您都瞧出来了,皇后娘娘倒不知道。与其天天跟贵妃娘娘轧苗头,倒不如趁早恢复与太子殿下的关系才是正经,瞧瞧,因为傅良娣的事,太子有多少日子没往椒房殿来过了。”
郭贤妃叹了一声,“表姐是身在其中,当局者迷,本宫如今却是旁观者清,自然比她看得清楚了。”
换作从前,她一定还在时时刻刻为郭家的荣耀地位奔走,未必顾虑得到这些。可失宠这一年来,她却渐渐看透了,什么富贵荣华都是假的,哪怕她为郭家耗尽一切,郭家也未必会感激她,只有自己的性命是最要紧的,往后她只要独善其身,必要的时候帮人一把,余者,就不关她事了。
点翠愁眉道:“娘娘如今颇有悔过之念,可傅良娣……她似乎仍对娘娘抱有戒心。”
“本宫以前做了那么多错事,她不放心也是应该的。”郭贤妃苦笑一声,“反正只要本宫不去扰她就没事了。”
她也不打算多么亲近傅瑶,可是那个孩子……那真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谁看了都喜欢得紧,她虽只瞧了一眼,已经感受到那鲜活的生命律动。
唉,假如她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郭贤妃低头看了一眼平坦的腹部,叹息一声,扶着点翠的手慢慢远去。
元祯一出宫门,就忙问秋竹,“到底出了什么事?”
秋竹一惊,忙支支吾吾道:“是小主子她、她……”
倘若让太子知道是在骗他,会不会因此生良娣的气?秋竹有些惴惴。
元祯见她讷讷不能成声,也懒得细问,一路飞奔着回到东宫。
他一进门就急急地找寻女儿的身影,“皎皎呢?皎皎怎么样了?”
傅瑶忙抱着孩子出来,“殿下放心,皎皎她吃了药,已经没事了。”
元祯看向怀中的女儿,见其面色红润,只微微有些汗珠,便放下心来,“皎皎究竟出了何事?一路上秋竹结结巴巴的,也说不清楚。”
傅瑶赔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太医说受了凉,有些微热,开了几剂药就没事了。”
“那就好。”元祯松了一口气,他忽然想起其中的疑点,“秋竹才出去多久,你这么快就找好太医,药也煎好了?”
“这个……”傅瑶不得已而低头,这叫她怎么自圆其说呢?
元祯目光炯炯地抬起她的头,“阿瑶,你是不是早就请好太医了,方才那样只是为了骗我回来?”
喂,说骗也太过分了吧!傅瑶不甘地与其对视,却现自己根本不是元祯的对手,不得已而败下阵来。
好吧,她的确是撒了谎,尽管只撒了一个小谎。
傅瑶嗫喏说道:“你不是待得很不耐烦吗?我只是想法子助你脱困……”
“我几时说过不耐烦了?”元祯不禁失笑。
“从前郭丛珊在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现在应该也一样吧……”傅瑶的声音更低了。
元祯将脸靠近,通过缩短距离来增强眼神的力量,他好整以暇地笑道:“倘若我说江姑娘很有趣呢?和她说话并不觉得烦闷。”
“啊?”傅瑶忙碌的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惊慌失措。
不会吧,元祯这就找到真爱了?
还是在短短的一天之内?
真爱原来这么廉价?
“傻子!”元祯顺势在她额上亲了一口,揉了揉她的头,“你既有这份心意,为何不早点告诉我?我若早知道,也就不去了。”
傅瑶不满地抚平微乱的鬓,“你去不去,关我什么事,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你当然能。”元祯瞟了她一眼,“这世上除了你能管住我,还有谁有这本事?”
傅瑶不禁好笑,抱拳作揖说道:“您这话可太折煞我了,您可是未来的皇帝,真龙天子,除了天,谁还能管住您?”
“你就是我的天。”元祯说道,用一个悠远绵长的吻将她未尽的话堵回去。
不免又是一阵覆雨翻云。
完事之后,元祯看着身边宁静入眠的小女子——能这么快就睡着,也是傅瑶的一种本事——元祯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他本以为傅瑶对他毫无所觉,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傅瑶对他还是有些意思的,至少愿意为他吃醋,虽然这醋吃得有些不情不愿——且她自己一定不会承认。
既然傅瑶现在仍是懵懵懂懂,元祯决定帮她认识到这一点,至于会花费多少功夫,他也懒得去算计了。只要她一直陪在他身边,这样就好。
元祯俯下头,在傅瑶落满细密碎的颈窝里啄了一口,这股轻微的瘙痒通过身体传递到梦中,傅瑶皱了皱眉,嘴里仿佛逸出一个人的名字。
元祯忙凑近了细听,想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他的名。
可惜声音太含糊,他终究没有听清。而傅瑶说过一遍之后,也没有再说。
元祯沉默一瞬,照例揽着傅瑶的肩,沉沉睡去。
江诚如回到寿康宫,依旧如常侍奉江太后,仿佛什么都未生。
江太后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却在江诚如盛饭的间隙问道:“皇后跟你说了什么?”
很随意的一句问话,江诚如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没说什么,只让我帮忙看看一扇绣屏,说是皇后娘娘送给陛下万寿节的贺礼。”
“就为这事?”太后看了她一眼。
“还有太子殿下的事。”江诚如顿了一顿,“皇后娘娘想将我指给太子。”
“哦?她怎么跟你说的?”江太后的笑容有些嘲讽,“让你做太子妃?还是良娣、孺子?”
“皇后娘娘许我良娣之位,”江诚如慢慢说道,“我拒绝了。”
“怎么,你觉得这位子不好?”江太后饶有兴致地问道。
“臣女愿为人-妻,不愿为人妾。”江诚如神情平静。
“你这样的出身,想做太子妃只怕不容易。”江太后提醒她。
“是,臣女也知道,所以臣女并不做此想。”江诚如为太后添好饭,才回到自己座上。
江太后也没再说话。
江太后吃饱了便径自回房,曲嬷嬷一边为她沏了盏普洱茶,一边说道:“其实如小姐的模样是极好的,人品也没话说,太后若有心,不妨为她在皇后跟前说项。有您出马,皇后不敢不给这个面子。”
“哀家为何要帮她?江家也不曾帮过哀家。”江太后看着镜中花白的头,苍老的面容,“为了江家,哀家一生都断送在这宫里,哀家那时刚刚小产,他们就忙不迭地要送人进来,浑然不顾哀家是何感受,这样的父兄,要来有何用?”
曲嬷嬷赔笑说道:“那是上一辈的恩怨,太后娘娘也该放下了,到底那也是江氏,也是您的族亲。何况,如小姐伺候您真可谓尽心尽力。”
“哀家从来不是豁达的人,哪怕是上一辈的怨,哀家也得算在下一辈头上。”江太后漠然看着镜中自己,“如儿她愿意对哀家好,哀家愿意受着,可她若不主动提起,哀家也懒得为她多做些什么,由她自己去吧。”
她赌气一般说道:“别以为哀家不知道她那一对爷娘打的什么鬼主意,巴巴地将女儿送进宫来,无非看着哀家在宫中还有点位置,想趁机提携江家——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什么便宜他们都想占尽了,简直是做梦!”
这位老太太年纪一大把了,还和年轻时一般爱憎分明,对亲友亦不留情面,那江家不也是您的娘家不是?
曲嬷嬷想笑又不敢笑,待要提醒她,还是算了——老太后又不是不知道,她一个奴婢,管这些闲事做什么,安分守己就是了。
江诚如被安排住在偏殿,就是傅瑶从前坐月子住的那间,经过仔细的清扫后,从前那股沉重的血腥气已经一扫而空。
江诚如小心地卸下耳坠子等物——这些头面饰是江太后赏的,命她戴着。可是没明说送给她,保不齐离宫就得交还,因此江诚如自己处处小心,留神别弄坏或弄脏了。
伺候她的侍女与她相处了几日,很是亲近,便问道:“姑娘既不愿为人妾室,方才何不求求太后娘娘,让她帮您说情,或许能成为太子妃也未可知呀!”
“就算我说了,姑祖母也未必肯帮我,说不说有什么要紧。”江诚如沉静坐着,“况且,我并不想成为太子妃。”
她进宫的日子虽浅,已经瞧得很清楚了,傅良娣那样受宠,连女儿都生下了,且太子的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否则不会一句话就跑出去。
既然如此,何必要与别人争夺感情?勉强得来的东西,往往都不是好东西,何况她对太子并没有什么特殊心意,也不是非他不可。
侍女梳着她一头乌油油的青丝,叹道:“可是姑娘这样的容貌,若配与寻常人家,终究是吃亏了。”
江诚如紧紧地抿着唇。
她父母这回命她入宫,本来就意在择婿,他们甚至说得很清楚明白,一定要一位“贵婿”。至于是为妻还是为妾,江诚如自己是否情愿,这些他们是不在意的。
可是正当年华的女孩子,谁不想为自己觅一个如意夫婿,谁愿意早早地断送自己终身,沦为一个庸俗麻木的妇人?
想要顾全家族荣耀,同时坚守本心,与她而言,实在太难两全。
侍女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午后二皇子的近侍过来传话,说二殿下邀您明日泛舟游湖,姑娘,您去吗?”
“去,当然要去。”江诚如木然说道。皇子的邀约,她一个臣女是没法拒绝的。
侍女有些欢喜,“二皇子比起太子殿下虽说差了些,可也是不错的人选,倘若二皇子有心,姑娘也就有机会了。”
有心,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有心?江诚如在心底冷笑一声。
二皇子近来常往寿康宫来,也常在江诚如身边打转,仿佛苍蝇见了血——但她若连真心和假意都分不出,她就是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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