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贤妃幽居深宫已有数月之久。
从去年的秋天一直到今年的春景,她足足呆了半年之久。这半年来,赵皇后称她有病,隔绝了外界探视。连成德帝,也一次都没来瞧过她。
姊妹如此,夫妻亦是如此。所有的情分,都不过是自以为是而已。
郭贤妃与外界失去了接触,生活虽仍是照旧,意气却一天比一天消沉,终日呆呆坐着,两眼无神,面色苍白——大约是不见阳光所致。
朱弦匆匆进来,见主子还是这副模样,心下有些迟疑,终究大着胆子喊道:“娘娘。”
郭贤妃一动不动。要不是她还睁着眼睛,朱弦真会以为她死过去了。
“什么事?说吧。”半晌,郭贤妃才冷淡开口。
朱弦踌躇该如何措辞,“婢子听得消息,据说陛下有意在傅良娣诞下皇长孙后,宣她为太子妃。”
她本以为郭贤妃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激动得坐起,岂料郭贤妃仍懒懒伏在桌上,“这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奴婢是听椒房殿的留芳说的,据说是陛下亲自同皇后娘娘提起。”朱弦咬唇说道。
郭贤妃脸上出现一丝苦笑,声音忽然有些高亢,“好啊!果然还是她得了意!连皇帝皇后都答应了,这回真是再无人可以阻止了。”
朱弦不禁有些焦急:郭贤妃怎么好像气馁的模样?
她忙说道:“娘娘,情势危急到这个地步,咱们得快点想出办法来呀!”
“想什么办法?”郭贤妃瞥了她一眼,“陛下虽还未下旨,意思已经定了,你难道要本宫去求陛下改变心意不成?”
“这倒不是……”朱弦讷声道,“不过,二小姐可怎么办呢?”
郭贤妃淡淡抬眸,“事到如今,珊儿的太子妃之位是指望不上了。也罢,天底下多少好男儿,何必硬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郭家这样的门第,尽可以由她挑拣,让她另觅良配去吧。”
她心下不无唏嘘,这两年为了太子妃之位,下了多少工夫,使了多少算计,到头来连自身荣辱都赔上了,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究竟值不值得?
罢了,罢了,她也懒得再为郭家操心了。说到底,郭家也不曾为她这个贤妃操心过。她幽居这么久,郭家可曾遣人探问一声么?
郭丛珊也是如此,这个一贯温柔和顺的女子,现在想起来却只会令她胆寒。自上回那桩事后,郭贤妃才察觉,这位侄女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柔弱——或者说,她所谓的柔弱,不过是用来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已。
朱弦瞧她这副模样,想来无心再为此事筹谋,只好讪讪出去,心下不禁犹豫:二小姐要她设法,现在贤妃都无能为力,她究竟该如何才好呢?
朱弦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信告知一声——赵皇后明面上并未说是禁足,只是幽居养病,自然也未禁止书信来往。
郭丛珊很快就来了回应。
朱弦看着郭丛珊寄来的书简,脸上不禁勃然色变。点翠瞧见她的异样,诧道:“姐姐,怎么了?”
“没什么,家里出了点事。”朱弦笑着,趁人不备,将帛书塞进香炉里。
出了事倒好笑得出来,点翠嘀咕着,到底不关她的事,也就丢开手,忙自己的任务去了。
朱弦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心中思绪翻腾。这位二小姐的胆子也太大了,居然让她做这样的事,万一被人现,这可是死罪!
可是……万一成功了呢?朱弦想到郭丛珊允诺的条件,又不禁有些心动:郭丛珊不仅允她万金,还答应若自己成为太子妃,就找机会同太子说明,将她也纳为孺子。
可以侍奉太子,这是何等的荣耀。
朱弦回忆起元祯英俊的轮廓,含笑的眉眼,脸上情不自禁红上来。
若能嫁给那样的男子……真是此生也无憾了。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始终没有睡好。
元禧伤好之后,依旧常出来闲逛,但自从挨了那一顿板子,比之前可老实多了。现在他不怎么闹腾别人,一个人自得其乐,众人都觉得松快许多。
这日午后,他原打算趁着起风好放风筝,岂料风筝的线断了,风筝摇摇飘起,不知挂在哪一座宫殿的屋檐上。元禧便暴躁起来,跺着脚让他们快去找寻——这位小爷的脾气,众人哪里敢得罪,只好撇下他,急急地四处奔走。
元禧却在原地踱着步子,思量该换个什么新花样。
朱弦觑着机会出来,笑道:“世子爷,您是不是觉得乏闷得厉害?”
元禧翻起一只眼睛看着她,“你是何人?”
这瓜娃子果然傲慢,朱弦暗道,依旧陪着笑脸:“奴婢可听说那边御湖里新喂了一波锦鲤,世子爷若有兴,不妨过去看看,晚了就被别人捞走了。”
“真的?”元禧眼睛一亮。
“我骗你做什么,世子爷若不信,自己去瞧瞧不就知道了。”朱弦说着,赌气跑开。
元禧在原地踌躇一回,到底经不住诱惑,起身向御湖方向走去。朱弦躲在一棵树后,也忙暗地跟上去。
御湖里果然有几尾锦鲤随波游动——当然是朱弦一早放进去的。
元禧面露喜色,想抓住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儿,奈何既没有钓竿,也没有渔网,他只好趴在岸上,也不怕衣裳弄脏,努力伸手去够那些锦鲤。
岂料湖边本就泥污苔滑,加之水草绊手,轻易挣脱不掉,元禧一个不慎,整个身子便落入水中。
元禧虽喜欢玩闹,对水性并不熟悉,扑腾了几下,怎么也上不来——湖岸都是淤泥,抓也抓不住。好在水不算太深,还能扎挣一会儿。
朱弦看看时候差不多,便悄悄离了湖岸,来到柳树林边的小亭里:傅瑶正在里头看书,秋竹为她打着扇子。
朱弦匆匆上前,敛眉说道:“傅良娣,诚郡王世子落水了,您快过去看看吧。”便急急离去。
傅瑶骤然听得这一句,好生惊讶——她本是在这里等元祯,好跟他一块回去用午膳,不想却撞见这一幕。
秋竹看着朱弦的背影,咦道:“这丫头好生古怪,说话也不看人,还瓮声瓮气的。”
她却不知,朱弦就是怕她认出,才故意低着头,还刻意掐着嗓子说话。
秋竹踌躇道:“良娣,你看这丫头的话做的准么?”
傅瑶也觉得可疑,但人命关天,万一是真的,她们不成了见死不救么?便说道:“不管怎样,先看看再说吧。”
她挽着秋竹的手快步来到御湖边,远远就见湖中有一个身影在扑腾,看样子那人说的是真的。
秋竹眯起眼睛辨认,“仿佛是诚郡王世子。”
这熊孩子虽然可恨,也不见得非要他死,傅瑶果断吩咐,“你去叫人来营救,这会子大约都在歇晌,你往勤政殿方向去,看到当值的,不拘是谁,就跟他说一声,谅来王世子的性命也无人敢轻忽。”
秋竹有些犹疑,“那么良娣你……”
“我就在这里看着,”傅瑶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我不会傻到自己下水去救。”
秋竹答应着离去。
傅瑶隔得远远看着,那孩子仍在湖水中扑腾,小脸憋得青紫,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哪怕是头畜生,那也是一条性命,何况他还是个人?
傅瑶犹豫片刻,还是慢慢朝岸上走去,她在路上寻到了一根粗壮的柳枝,便将其拾起。
近看之下,元禧的模样还要可怜,身上衣衫尽皆湿透,累赘的贴在身上,嘴唇一张一合,眼睛都疲倦地有些睁不开了。
傅瑶将柳枝递给他,想看看能不能将他拉上来。谁知元禧人小力弱,抓住了也使不上力,傅瑶作为一个孕妇又处处掣肘,怎么也不能成功。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柳枝扔掉。算了,她凭一己之力也救不了这孩子,还是等人来了再说吧。这河岸格外湿滑,万一站久了,连她自己说不定都会掉下去。
何况,她对这孩子到底也没有多少同情心。就算有,也抵不过她对自身生命的爱惜。
傅瑶正待转身撤回,忽觉背后传来一股大力,仿佛有人将她推了一把,她甚至来不及控制身体的平衡,就因去势甚急跌入水里。
湖面溅起一大片水花。
朱弦躲在一棵宽大的柳树背后,紧紧地捂着嘴,努力不让粗重的喘息声被人听到。
她脸上有兴奋,但更多的则是惶然。事情分明在依照计划进行,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心却这样不安定呢?
或许因为她办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为了那唾手可得的钱财和荣耀,她将赔进两条人命——不,或许还是三条。
这样得来的一切,果真能问心无愧么?
朱弦抱着头,又是哭又是笑,脸上近乎癫狂。她觉得她疯了,郭丛珊也疯了,一个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真能狠心到如此地步?
可是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做错的事无法挽回,只能极力遮掩——就好像这皇宫,经历了许多腌臜事,不还是照样光鲜亮丽么?
不,她不能倒下,她得照常回到披香殿,清理掉那些可能引人怀疑的痕迹,譬如鞋底的泥印。
她只想要活着,像其他人一样活得好,仅此而已。
朱弦最后看了湖面一眼,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在水里泡着,仿佛肿胀的浮尸。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努力将这恐怖的一幕抹去,快步离开湖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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