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也是一惊,握着杯子的手不由停下来。
要赐婚了,而且就在今晚。很快,她的处境就会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不得不承认,此刻她是相当心急的。虽然她总是在潜移默化地暗示自己:她并不想做太子妃,当个无忧无虑的宠妾也很不错。
但若真的塞个太子妃进来,她还能像现在这般顺心适意吗?
若真那样,她不得不向东宫的新主人俯称臣,从此屈服于另一个女人的威严之下。而她的孩子,说不定也要认别人做母亲,她连自己的骨肉都保不住。
至于元祯……她果真甘心将他让给别人吗?她已经习惯了元祯的宠爱,就算元祯对她并非全然真心,她到底还是贪恋他的好,不是么?
傅瑶紧紧地捏着杯身,脸色也白了。
昌平瞧见了,咦道:“傅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傅瑶回过神来,勉强朝她一笑,“没事,这屋里有些闷。”说罢将手当作扇子,随意挥了挥,又饮了一口果子酿。
昌平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终究没多说什么。
傅瑶渐渐恢复镇定,她不能着急,这事急也急不来。恒亲王若果真提出赐婚,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成德帝嫌这位兄弟莽撞,纵然不当场拒绝,也会找个由头搪塞过去;要么,成德帝碍于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拂了恒亲王的面子,答应赐婚之请。
怎么想都是后一种可能更大些。毕竟恒亲王的外甥女也是郡主之女,出身高贵自不必说,容貌品行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且是亲上做亲,怎么想都是一桩好婚事。
至于太子的心意……傅瑶知道太子未必喜欢这一位,关键是:若皇帝准了,他还能抗旨么?
傅瑶目不斜视,却留意着旁边的动静。
两位王妃起先怕她听见,及至瞧了瞧,见她还是一脸从容,便放下心来,依旧窃窃私语。
恒王妃想了想,还是果决说道:“这事不妥,现在不是时机,得想个办法告知王爷,让他暂缓此事。”
兆郡王妃也不愿她这么快得逞,跟着说道:“那嫂嫂得尽快通知王爷才是,不然宴会开始就不好办了。”
皇上皇后却已经姗姗进来了。
两人只得收声。
傅瑶也不禁为她们叹一口气。
赵皇后一身皇后袍服,面容沉静,比平时更加端庄。成德帝却是难得一副笑模样。
两人款款入座,成德帝便随意挥了挥手,“今日原是家宴,一家人何必拘礼,怎么热闹怎么来就是。”
众人先有些拘谨,谁知恒亲王第一个站起身来,大大咧咧说道:“好,那臣弟就先敬皇兄一杯。”
一上来就敬酒,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众人都唬了一跳,连恒王妃也为丈夫捏一把汗。
岂料皇帝竟也未怪罪,反而笑着满饮一杯,众人这才放心,觥筹交错,举杯说笑喧闹起来。
恒亲王不知是不是酒量格外好,喝得又多又快,别人喝一杯的功夫,他已经灌下去三四杯,脸上也红扑扑起来。
酒至半酣,恒王妃到底有些不放心,遂叫过身边一个侍女,与她耳语一番,让她提醒恒亲王,暂缓提亲一事。
侍女有些犹疑,还是答应着,小心地从后殿绕过去,走到恒亲王旁边,仔细不引起旁人注意。好在男宾席上也有女婢服侍,倒不怎么奇怪。
傅瑶却一直在留心看着。
昌平见她呆,“傅姐姐你怎么不动筷子,是不是饭菜不和你口味?”
说着将一碟兔肉递过来,“你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傅瑶瞧见昌平红红的嘴唇,还有唇边沾着的辣椒籽儿,便知这兔肉一定辣的厉害,她笑了一笑,“不用了,公主你自己吃吧。”
李昭仪比她见多识广,嗔道:“你把这样辣辣的东西给傅良娣,让她怎么吃得下去?她受得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受不了。”
说着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鹅蛋羹递过来,“良娣你尝尝这个,有孕之人最宜食用的。”
傅瑶也听说怀孕了吃鹅蛋很好,便笑着接过来,“有劳昭仪娘娘了。”尝了尝,果然嫩滑可口。
李昭仪见她喜欢,脸上不禁露出得色,她点着女儿的额头说道:“瞧见没,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等你以后成了家,这些东西都得留意。”
昌平扁着嘴,“那我就不成家好了。”
“胡闹!”
傅瑶由着她们母女俩笑闹,用小银匙慢慢挖着蛋羹,依旧留神对面的动静。
侍女正要向恒亲王通传王妃的话,岂料才凑到他耳边,喊了一声“王爷”,恒亲王就猛地捉住她的手,醉醺醺笑道:“你这小婢怎的如此大胆,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勾引本王?”
侍女脸都白了,闻见他那一阵酒气,更觉作呕,拼命想要挣脱。
恒亲王偏不依不饶,捧着侍女的脸道:“也罢,既然你对本王一往情深,本王就成全你这番痴心。”说罢就要与她亲个嘴儿。
众人都吓得呆住,还是成德帝轻轻咳了一声,众人才反应过来,离他最近的几位王爷忙抓住恒亲王的胳膊,硬将两人分开。
恒王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傅瑶用袖子遮着脸,反而露出一丝微笑。恒亲王此举,无疑是自掘坟墓,现在指婚成功的可能已经降低一半了。
恒亲王被拽着入座,那侍女也含悲忍辱地退下,宴会暂时恢复平静。虽是如此,方才的事已经在宾客心中留下阴影,看向恒亲王的眼色也变得微妙起来,只有恒亲王自己喝多了浑然不觉。
恒王妃心急如焚,拼命向丈夫使眼色,命他向皇上赔罪。
大约眼神的挥也具有累加性,几次三番后,恒亲王总算察觉到妻子的目光——可惜他却误解了。
但见恒亲王歪歪扭扭地起身,向成德帝抱拳说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恒王妃再也坐不住了,勉强起身笑道:“王爷……”
恒亲王带着醉意摆了摆手,“夫人,你不必多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现在正向陛下提及此事。”
恒王妃只好坐下,心中却凉了半截。
现在她阻止也阻止不了,恒亲王必然要说出那番话了——可是,丈夫方才失礼的举动,即便成德帝表面上未恼,心中只怕也没了好感,这门亲事想成功,难哪!
恒亲王依旧直抒胸臆,“陛下,臣之甥女年方二八,仪容颇美,且品行出众,臣以为,可堪太子良配。故,在此恳请陛下赐婚,成就一桩佳话。”
他虽然酒醉,这番话说出来倒是文绉绉的,说不定事先背过。
恒王妃紧张地等待皇帝的反应。
成德帝脸上依旧带着温煦的笑意,他自己不表意见,却看着元祯,“太子,你的意思呢?”
元祯神色平和地站起,“儿臣暂时还不想纳太子妃。”
成德帝笑意朦胧,“恒亲王,你听到了,太子说他不想。”仿佛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恒亲王不服气的鼓着一双牛眼,“为何?”
这话不是问皇帝,却是问太子。
元祯正要作答,他身后元祈笑吟吟说道:“皇兄怕是为了傅良娣吧?傅良娣有宠,又有身孕,皇兄自然心无旁骛了。”
傅瑶恨不得将这位二皇子乱刀分尸才好,怎么又扯上她了?这不存心给她招祸吗?
元祯居然老实承认了,“是,在傅良娣平安生产前,孤不想有任何事影响她安胎。”
说着,他含笑看向傅瑶的方位。
果然这兄弟俩都不是好东西。
傅瑶无法,也只好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她认同元祯的话。
罢了,元祯早就说拿她做靶子,她得了宠妃的好处,总得做点贡献不是?
她原本安安静静垂目坐着,众人都没注意她。这会子一抬头,诸王眼里不禁露出惊艳之色。
傅瑶倒是毫不意外,这具躯壳的美貌她已见识多次,要不是困锁在这深宫,只怕早就名扬天下了。
可是恒亲王似乎不吃她这一款,他冷笑道:“果然生得有几分妖娆,和本王从塞外带回的胡姬不相上下。可是太子妃要紧的是品格端方,似这等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女子,太子殿下怎能被迷得神魂颠倒?”
此言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变了,连元祯的声音都冷下来:“王叔,我敬您是长辈才谦让几分,但傅氏为孤的良娣,还请您谨言慎行,不要恶语伤人。”
傅瑶也觉得很委屈,她明明只化了淡妆,分明透着一股楚楚可怜,跟妖媚有半毛钱关系?
恒亲王还想顶嘴,恒王妃险些晕过去。此时成德帝话了,他淡淡说道:“恒亲王喝醉了,拉他出去醒醒酒。”
恒亲王挥开上来搀他的仆从,醉眼乜斜着道:“我没醉,我还要喝。”
恒王妃面色铁青,再也坐不下去,她霍然起身,要去拯救丈夫。
兆郡王妃笑着扯了扯她的裙摆,柔声道:“嫂嫂该好好劝劝王爷,别让他再闹出什么乱子。”
这该死的贱妇,还有心思在这煽风点火!方才兆郡王就坐在恒亲王隔壁,也没见他动一动身子,劝半个字,这会子还有心思来说风凉话,当真可恨!
恒王妃面色难看至极,甩开她的手,急急向对面走去。
她抓着恒亲王的肩膀,好言好语说道:“夫君,我带你出去吹吹风。”
恒亲王在家大概没少醉过,想来都是王妃劝住他的。如是这般,恒亲王虽说挣扎几下,好赖还是跟着恒王妃出去。
肇事者虽已出去,殿中还是寂寂无声,直到成德帝淡然举杯,“都愣住做什么,别为不相干的人败了兴致。”
众人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强迫自己饮酒作乐,心中却不由惴惴:闹了这一出,恒亲王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这是前车之鉴,他们需谨记才好。
傅瑶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空位,恒王妃已经不在,倒是兆郡王妃忙里偷闲与她对视,她举杯笑着招呼,“傅良娣。”
傅瑶微微点头致意,却没说话。
郡王妃只好尴尬的放下酒杯,一壁悄悄打量着这位良娣,深觉纳罕:方才那样大的动静,这位良娣却半分惊慌也没有,从容不迫。要么是心思极深,要么,就是蠢到家了。
能进入东宫博得太子的宠爱,并顺利怀上皇嗣,必定不是简单的人物。看来,自己也得好好提醒一下那位庶妹才是。
郡王妃垂下眼帘,默然饮下一口玫瑰酒。
傅瑶倒不是故意摆谱,实在不愿应酬这些包藏祸心的人,恒亲王夫妇固然愚蠢,可这位兆郡王妃见风使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懒懒地看向高座之上,成德帝依旧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生过,这才是帝王的样子,普通人怕是一辈子也练不出来。不过……就算恒亲王是自己作死,可方才瞧皇帝的模样,似乎成德帝本就不打算答应这门婚事,这是什么缘故呢?
傅瑶想不明白。
她正要挪开视线,就看到赵皇后紧盯着她,半晌才垂下眼眸,若无其事地端起面前酒杯。
傅瑶简直摸不着头脑——自己又哪儿得罪这位皇后娘娘了?
一直到月上中天,酒宴方散。宾客们6续离席,傅瑶也跟着起身。因江太后称病未来赴宴,傅瑶便吩咐小香,“把这碟兔肉送到寿康宫去。”
秋竹笑道:“良娣还怕太后娘娘饿着肚子?我才看到皇上皇后派人送酒菜过去了。”
傅瑶平静说道:“他们是他们的,我是我的,各自的心意而已,受与不受,全在于太后殿下。”
小香答应着出去。
傅瑶便扶了秋竹的手,特意迟了一步,待人群散的差不多后,才慢慢向殿外踱去——她到底有着身孕,万事都该小心些。
元祯居然在殿外候着。
他上前顶替秋竹的位子,搀着傅瑶的胳膊,简直比扶老奶奶过马路还用心。
秋竹含笑退后,和张德保一前一后打着灯笼,照亮周遭的路。
月色清寒,洒落满地辉光,元祯将她的手拢进袖里,用身子予她热意。这样美的夜景,这样好的人——傅瑶不觉得这就是幸福,可心底也有一种涨满的感觉,在冬夜里也暖融融的。
偏有人出来煞风景。
元祈笑着从旁边掠过,“皇兄同皇嫂还真是恩爱,难怪皇兄肯当面同恒亲王火,怎么也不愿接受那桩婚事。”
元祯叱道:“起开!”遥遥踢他一脚。
这贼子吐了吐舌头,快步离去。
此时傅瑶倒不觉得他那般可恶——或许是因为有月光的加成,加上是除夕之夜,再坏的人也能瞧出几分好来。但,大约到了明日,她又恨不得将这位二皇子千刀万剐了。
罢了,不相干的人不用操心。傅瑶看向身侧问道:“倘若恒亲王没有触怒皇上,皇上真允了赐婚之请,殿下会安然接旨吗?”
“不会。”元祯果决回道。
“为何?”
元祯眷眷拉起她的手,柔声说道:“孤早就说过,这太子妃之位,要留给自己心爱之人。”
又是这种套路,傅瑶闷闷说道:“我知道了。”
元祯瞧她这副模样,险些就要将那个秘密脱口而出。想一想,还是算了,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夜,还是不要出什么乱子的好。
他牵着傅瑶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步子,看着天上说道:“据说月末和月初的月亮是最暗的,但不知怎的,今夜的月色格外明亮,这是何缘故?”
“大约因为明日就是新年,连月光也想给人一点希望吧。”傅瑶随口说道。
说罢自己也觉得好笑,这种童话似的鸡汤,真亏她怎么说出口的。
元祯却很认真地看着她,“是,孤也这样觉得。”
他将傅瑶的头颅拢到自己胸口,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
身前身后的仆从只好都装没瞧见——真是的,大过年的,这狗粮撒给谁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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