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处置(1 / 1)

傅瑶来请安时,赵皇后正坐在香案前,捧着一卷南华经诵读——高贵妃近来时常在她跟前碍眼,赵皇后不堪其扰,唯有读些经文静心。

听到宫婢来报,赵皇后下意识的皱眉,“传。”

傅瑶虽有着身孕,赵皇后还是不怎么喜欢见到她,宁愿免了每日请安问好,彼此清净。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怎么过来了?赵皇后虽有些纳闷,还是将经书放到一边,端端正正地摆好姿势——无论何时,她都不能失了皇后的风度。

傅瑶随着宫婢缓步进来,也不托大,直接便跪下行礼,“臣妾参见皇后殿下。”

放在平日,赵皇后或许会难为她,让她多跪一会子,如今可不一样——她再钝皮老脸,也懒得欺负一个孕妇,便点了点头,“你有身子,不必多礼了。”

傅瑶也便趁势起来,坐到旁边一张靠背椅上,她本来也不是来逢迎献媚的,何必处处礼敬有加。她一眼看到赵皇后身侧的经书,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微妙之感——宫里的女人很少真心相信什么,无论佛经还是道家典籍,都不过是哄骗自身的手段罢了。赵皇后也不能免俗。

秋竹怕她着凉,自作主张取了一张软垫铺好,才搀着傅瑶坐下。

赵皇后看在眼里,虽有些恼恨这主仆俩的自来熟,也不便说什么。她淡淡抬起眼皮,“有了身孕不好好待在殿里休养,跑到本宫这里来做什么?”

“臣妾久未来向母后请安,心中实在牵挂得紧,再者……”傅瑶婉转睨了她一眼。

赵皇后也算饱经世故,自然瞧出这女子并非有心请安——她有那份孝心才怪呢——而是有什么私语要说。

她挥手摒退殿中诸人,待四下清净后,才撇了撇嘴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在本宫这里不必卖关子。”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赵皇后虽不算格外聪明,好歹还有点眼力劲儿。

傅瑶微微一笑,盈盈起立,伏身拜倒在地,“求皇后赐臣妾一死。”

声音如金石般掷地有声,仿佛下定了决心。

“你这是做什么?”赵皇后皱眉。

这姑娘莫非怀孕怀出病来了,跑到椒房殿来寻死觅活?

傅瑶抬了抬下巴,“秋竹,把东西呈上来。”

“是。”秋竹答应着,掀起食盒,里头赫然是那碗原封不动的梅子汤。

“这是什么?”赵皇后更加迷惑。

傅瑶眼中蓦地流下两行清泪,她磕了一个头,哽咽说道:“臣妾自知出身卑微,不得皇后之意,贤妃娘娘更是不喜。是以臣妾虽身怀龙裔,依旧本分妥帖,不敢少有逾矩,却不知哪里得罪了二位,立意要除去我腹中孩儿。”

她指着那碗酸梅汤,泪水涟涟,“这碗梅汤是由贤妃娘娘差人送来,若非臣妾一时警惕,请来太医查验,此刻恐怕已遭不测。既然二位一定不愿臣妾诞下太子的骨肉,与其日日为腹中胎儿提心吊胆,不如索性赐臣妾一条白绫,让我们母子一同归西便是。”

宫里的女人不是最喜欢演戏么,她倒要看看谁的演技更好。一哭二闹三上吊,谁不会呀,即便以前没用过,见也见多了。

赵皇后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根麻绳,这个贤妃,总喜欢给自己找不自在。做便做了,还做得这么直白,这不是将把柄往别人手上送么?

这姓傅的女子也同样可恶,口口声声你们二位,俨然把自己视作同党,偏偏她还无法辩驳。

赵皇后按下一口闷气,好言好语说道:“你先起来。”还体贴地伸出一只手。

要她对一个后辈低声下气,这还是头一遭呢。

傅瑶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的泪,扶着皇后的手掌起身入座,眼圈儿仍是红的,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赵皇后沉吟片刻,“你说的果是实情?”

傅瑶知她疑心,坦然说道:“娘娘若不信,只管请太医来验就是了。”反正她也不怕查证,皇后的表妹作出这种事,还有脸指责别人诬赖么?

赵皇后烦恼的说道:“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本宫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是,那臣妾静候佳音。臣妾相信皇后娘娘秉心公正,绝不偏私。”傅瑶把每一个字咬得清楚极了。

这摆明了是威胁。赵皇后哑然无声。

傅瑶施礼告退,赵皇后则揉着两边太阳,深觉无力。半晌,她闷闷吩咐道:“去请贤妃过来。”

郭贤妃来的路上正遇见回去的傅瑶,傅瑶仗着身孕,礼也不施了,只浅浅笑道:“贤妃娘娘保重。”

郭贤妃本来心怀鬼胎,见她安然无恙,心中更是忐忑,因此只不作声,梗着脖子从她旁边走过。

她还未想到傅瑶已向皇后告此事,进来的时候,还努力挤出一副笑脸,“天色都快黑了,娘娘怎么还想到见我?”

凤座上的赵皇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目光阴冷如一条毒蛇。

郭贤妃被她盯得毛骨悚然,还想东扯西拉找些话题,眼睛一转,看见案上白瓷碗里红色的汤汁,立时哑口无言。

“本宫问你,这梅子汤是不是你差人送去的?”赵皇后冷声问道。

事情既已暴露,再抵赖也是无益。何况,郭贤妃最清楚赵皇后的性子,她这人看似温和,真正起脾气比谁都厉害,这个时候狡辩等同于火上浇油,她只好老老实实认罪,“是。”

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一回事,自己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赵皇后的牙关格格作响,她猛地一甩衣袖,瓷碗从案上挥落,裂成无数碎片,汤汁淋淋漓漓撒了一地。

郭贤妃的衣裳也被染上大片浅紫污痕,她更不敢闪躲,匆忙跪下,也顾不得瓷片扎身,急急说道:“娘娘,我也是无心的,我听说放些山楂滋味会更好,傅氏有孕,她不是爱食酸么……”

“那枳实呢?”赵皇后冷眼看着她,“也是你不小心的杰作?”

贤妃哑口无言。

赵皇后猝然起身,裙摆拂拂从她身上掠过,“我知你一向愚蠢,却没想到你会蠢到这种地步!傅氏这一胎多少人看着,连陛下都下旨让她安心休养,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一旦被有心人知觉,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事已至此,大不了臣妾一人做事一人当罢了。”郭贤妃赌气般说道。

“糊涂!你以为本宫真能置身事外?谁都知道你是本宫的表妹,一向来往密切,若你出了事,本宫一样逃不脱干系,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说,叫荣华富贵迷晕了眼,才屡屡做出不和自己身份的举动?”

郭贤妃心中也颇自悔,只好放低姿态,“臣妾有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罚当然要罚。”赵皇后淡淡说道,“可此事不能宣扬,本宫也不好在明面上罚你。这样,你身子不好,往后就在披香殿好好休养,无事不必出来了。”

这不等同于终身幽禁么?

郭贤妃急急抬头,“皇后娘娘,臣妾身子一向康健……”

这个贤妃,都到这地步了还是一样蠢。

赵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无妨,本宫说你病了,你就是病了。太医院也会如此。”

郭贤妃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她怎么忘了,赵皇后虽一向自诩与她亲近,可她毕竟只是妃妾,而皇后,才是这六宫之主。

她顿时心灰意冷,老老实实地磕头谢恩,“臣妾遵命。”

有几块碎瓷片扎进膝盖肉里,疼得她冷汗辚辚。然则郭贤妃知道,就算是赵皇后这位表姐,如今也不会心疼她了。她只好攒眉忍受,勉强站起,拖着蹒跚的步子向殿外行去。

赵皇后也未让侍婢搀扶一把,只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问道:“这回的事,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背后唆使?”

郭贤妃一惊,下意识就想说出郭丛珊的名字。总算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她这个贤妃已经失势,郭家可不能再受连累了,于是抿了抿唇,“是我自己蠢,都是我一人的主意。”

一个人愿意承认自己愚蠢,反而说明她比平时清醒。

赵皇后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心中的怀疑渐渐加深:郭贤妃虽然莽撞,也不至于才在她跟前提了一嘴,立马便去动手。她身后一定有人撺掇。

看样子以蠢笨出众的郭家,也并非没有聪明人。

只可惜,她最恨的就是聪明人。

傅瑶听到皇后命贤妃安居养病的消息,心中虽有些不满,也只好如此罢了。这惩罚或许恰到好处——对贤妃这样的人来说,失去现在的宠爱和荣耀就等于生不如死。何况,她那么喜欢闹腾,活该就这样关一辈子。

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未向元祯提起。

倒是元祯有所察觉,揽着她的颈说:“阿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孤?孤前日去见母后,她神色就有些不自然,贤妃这些日子也幽居不出,究竟出了什么事?”

傅瑶言笑晏晏,“殿下多心了,我什么时候瞒过你?贤妃娘娘确实病了,皇后娘娘大约也是担心她的身体,才精神不振吧。”

元祯将她两只洁白的手并拢,握在自己掌心里——傅瑶的手本就偏瘦小,如今虽因孕期略微浮肿了些,看去还是不盈一握——叹道:“阿瑶,孤希望有什么心事,你都能和孤一同分担。告诉孤,孤一定会为你做主的。孤答应你,孤会永远保护你。”

保护么?或许吧。身为一个柔弱的古代女子,自然离不开男人的保护。可是,她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上头,唯有学着自己保护自己,才是长久之计。至于永远,谁能保证永远?未来的变数太多,所有的誓言都带有不确定性。

傅瑶当然不会将这些想法说出来,她只是温婉一笑,“是,我自然明白。”

元祯凝视着她的双目,两片嘴唇慢慢靠近,在她脸颊上烙下轻轻一吻。

这一吻不带有丝毫欲望的因素。

此后依旧风平浪静。

消除了郭贤妃这个定时炸-弹,傅瑶的心情松快多了。由于感受到体重的增加,她现在也时常到外边走走——不然真胖成了一头母猪,非止身材走样,只怕连生产都困难。

宫里也没什么好玩的去处,无非就是到各位娘娘那里串门子,她去的最多的还是张德妃的长乐宫:高贵妃那里她简直讳莫如深,周淑妃宫里又太冷清了,至于李昭仪——她们母女俩倒是都不错,不过鉴于昌平那个爱闹腾的性子,傅瑶不觉得自己这个孕妇承受得起。

好在张德妃也很容易相处。

傅瑶进宫这么些日子,现宫廷剧里那些争宠戏码并不常常见着,娘娘们之间的关系也挺不错。当然可能是由于皇帝渐渐老了,娘娘们也老了,谁也没心思拘束在情情爱爱上,还是养儿育女来的要紧——赵皇后与高贵妃是例外,她们面临的不是争宠,是更为复杂的皇储之争。

傅瑶并未从张德妃那里学到多少育儿经,因为三皇子正处在一生中最皮的年纪,张德妃每天光是看着他就疲于奔命,傅瑶也就是瞧个热闹而已。

可是有时候她也能感受到一些好处。譬如说,三皇子元福睡着的时候,张德妃温情脉脉地在旁边守着,看着孩子漆黑柔软的头,白皙娇嫩的面颊,红润且不时砸吧着的小嘴——这时候,他就真的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也许母亲们所付出的辛劳,就是为了这安稳的一刹吧。傅瑶默默地想。

有时候周淑妃也来探视三皇子。

自从大公主出嫁之后,周淑妃的永福宫冷清了不少。她是喜欢孩子的,而张德妃也乐于见到她。不知是否因为周淑妃生性温柔,孩子们喜欢亲近她,还是教养大公主的经验挥了作用,总之,三皇子在淑妃手里格外听话,也让张德妃省心了不少。

傅瑶看着十分佩服。

她们两代三个女人相处融洽,赵皇后那边却仿佛有些不舒服了,特意找了她去,“无事少往长乐宫去,三皇子年轻不知事,仔细冲撞了你。”

怎么表现得好像很在意她这一胎似的?

傅瑶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臣妾想从德妃娘娘那儿学点养孩子的诀窍。”

赵皇后瞅了她一眼,“那也得注意,本宫可不想再有上回那样的事生。”

这便是暗指张德妃等人可能谋害她腹中的胎儿。傅瑶不禁好笑,除了赵皇后那位自以为是的表妹,还有谁吃撑了费这种心机?

皇后的意思总不好违拗,傅瑶安分地点头,“是,臣妾知道了。”

赵皇后又说道:“你若实在闲得慌,不妨往我这椒房殿走走,至于育儿经——谁没养过孩子,你以为太子是谁带大的?”

傅瑶饶有兴致地抬起头来。皇后殿下这是吃的哪门子干醋,仿佛在跟张德妃她们叫劲似的。是了,她倒忘了,她肚子里的,也是赵皇后的亲孙儿,就算赵皇后是只母老虎,也会顾念几分骨肉之情吧?

她轻轻抚着腹部,这个孩子在渐渐长大,她能感受到,这是一个逐渐成长的新生命。如果说最初,她尚且有一点犹疑的话,现在,她将尽全力保护它。赵皇后若果然心疼这孩子,她也会跟着高兴;如若不然,她将与所有意图伤害这孩子的人为敌。

傅瑶从此常往椒房殿去。赵皇后要是乐意见到她,傅瑶便与她彼此安定;赵皇后若不乐意见到她,傅瑶的到来就是给她添堵,怎么样都不吃亏。

可惜事情的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赵皇后不再像从前那样处处表现厌恶,可是也看不出多少真心的欢喜,两人凑在一处,往往总是迷之沉默,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闲话。

真是索然无味。

傅瑶打了个呵欠,觉得皇宫的日子真是难熬,难为这些女人一年年怎么过下来的。

好在,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马上就是她家人进宫的日子。傅瑶吩咐侍女们将殿中好好收拾一番,准备接待家中的亲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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