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身世(1 / 1)

静忆师太几乎是落荒而逃。

叶萧在原地立了许久,才一下子想起来。他猛地追上去,直接追进专熬药的小厨房。

“沈家二姑娘?”

静忆师太端着汤药的手颤了一下,她勉强压下心里的激动、紧张,死死低着头,强自镇定地说:“施主认错人了。”

叶萧重新打量了一下静思师太身上青灰色的缁衣,问“你……为何出家了?”

静忆师太越发低头,又念了一遍:“施主认错人了……”

叶萧一步步走过去。

随着叶萧的靠近,静忆师太心中越发慌乱,她低着头,望着自己端着汤药的手在不停发抖,她担心握不住,勉强将汤药放回台子上。

又,向后退了两步。

“你我自小相识怎么会认错,文娴?”叶萧在静思师太面前一步之遥停下来。

“我不是什么文娴,只是静宁庵的一个尼姑罢了……”静思师太推开叶萧,想要离开这个逼仄狭窄的小厨房。

在这样一个狭窄逼仄的小地方,和叶萧共处一室,让她紧张、窘迫,又痛苦。

叶萧扣住她的手腕。

静忆师太挣扎了几下,却没能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她不得不开口:“请放手。”

“文娴,我只是关心你!”

“够了……”静忆师太无声落泪,“关心?以什么身份关心?你我毫无关系,我也不需要你的关心!”

叶萧颓然放了手。

他与沈文娴自小一起长大,他也一直都知道沈文娴是喜欢他的。在他倾心长公主的那些年,她便一直默默等在一旁。在十三四岁就会议亲的大辽,她家世显赫,更是皇城有名的才貌双全,更别说还有一个身为王妃的长姐,说亲的媒人踏破沈家门槛,可是她始终摇头,等到十六岁。

而在叶萧被陆申机连连压制,甚至赶出军中,处处受挫时,她仍愿意下嫁给他。

叶萧更记得,那一日他在挽月亭拒绝了她,口口声声告诉她:“沈文娴,我叶萧心中只有楚映司一人,即使她早已嫁给别人,我心亦不变。”

他看着她潸然落泪,伤心离开。那一天她穿了一条茶白色的裙子,裙角绣着大片雅致的山茶。

记忆里的沈文娴总是浅浅地笑,那是叶萧第一次看见她落泪。

望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叶萧心里忽然一阵不舍,想要去追她,至少宽慰几句,毕竟有着多年相识的情谊。可是他明白自己的心永远装不下她,若是娶了她,反倒是害了她,还不如绝情一些,让她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实在不能再耽误她了。

叶萧甚至在第二日便去沈家推去这门亲事,可是等到他赶到沈家时,发现沈家大乱。

沈文娴失踪了。

就在和他见面回去的路上,遭遇了恶人。两个丫鬟倒在血泊里,轿子里空空的,只留她的一方绣帕。

她仓皇逃离的背影竟成了叶萧对她最后的印象。

叶萧着实愧疚了好些年,倘若当日他送她回家,是不是就不会遭遇不幸?

“文娴……”叶萧皱着眉,他至今都没能放下对沈文娴的愧疚。

静忆师太已经冷静了下来,她闭了一下眼,将眼底的氤氲尽数压下去,然后对叶萧微微颔首,经过他身边,端起给她姐姐熬的汤药,转身离开。

叶萧立在原地,望着她瘦弱的身影逐渐走远,乃至消失在视线中。她虽然穿着青灰色的缁衣,可是她的身影还是和当年仓皇逃离的身影逐渐重合。

院子里的刘明恕轻咳了一声。

叶萧皱眉,“刘瞎子,偷听是不对的。”

刘明恕将簸箕里的半夏装起来,笑道:“我可一直在这里,是你们说话声音太大了。”

叶萧没有说话,他望着沈文娴离开的方向,心中又是知道她还活着的欣喜,又是当年让她独自离开遭遇不幸的愧疚,最后慢慢变成一声长叹。

静忆师太端着汤药走回静思师太所在的房间,她立在门外稳了稳气息,才略带了几分笑,走进去。

“瑾枝,我将汤药端过来了,大夫说要喂给姐姐。”静忆师太走上前去,将手中的汤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然后抱了个枕头垫在静思师太头下,让她的上半身更高一些。

“瑾枝,把药碗端给我。”

方瑾枝低着头,没有动。

“瑾枝?”静忆师太这才发觉方瑾枝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对劲,她伸手轻轻推了推方瑾枝的肩头。

方瑾枝的身子好像弹了一下,她猛地抬头,直直望着静忆师太。

她满脸泪水,眼中痛楚戚戚。

“瑾枝,你这是怎么了?”静忆师太也慌了,她哪里见过方瑾枝哭成这样。

方瑾枝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望着她,任由热泪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一颗又一颗,断了线,又无尽头。

“别哭,别哭呐,哪里受了委屈说出来……”静忆师太慌忙握住方瑾枝的手。

方瑾枝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她起身,目光复杂地望着静忆师太,然后逃也似地跑出去。

“瑾枝!”静忆师太刚起身想要追出去,床榻之上的静思师太忽然一阵咳嗦。

“妹妹……”

“姐姐你醒过来了!”静忆师太惊喜地握住静思师太的手。

方瑾枝匆匆往楼下跑,经过一层琴室的时候忽听见一阵琴声,她停下脚步,逐渐走近。

琴室里,平平和安安正在弹琴,陆无砚正在教顾希和顾望下棋。

方瑾枝站在窗外,透过窗户望着陆无砚。从方瑾枝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即使是教顾希和顾望弹琴,他话也不多,只是偶尔提点半句。

陆无砚在别人面前的时候一向话都不多,方瑾枝甚至曾经笑话过他一定是因为太懒了,懒得张嘴。

只要望着他,方瑾枝的嘴角总是会不由自主漾出几许笑来。

方瑾枝自从认识陆无砚那一日起,方瑾枝几乎被他捧在了手心里,他会在暗中为她安排好一切。她曾经抗议过,可是完全抗议无效。而且方瑾枝发现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她好,都是顺着她的,又或者说,他总能将她最需要的、最想要的捧到她眼前。

她又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她应该是最美满幸福的那一个才对。

“姐姐?”琴室里的琴声忽然断了,安安抬起头来望向方瑾枝。

陆无砚也跟着抬头,方瑾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她在笑,可是她的眼角、脸颊还有尚未干涸的泪水。

“瑾枝?”陆无砚放下手里的棋子,急忙出去。

“怎么哭了?”陆无砚心疼地皱眉,微微弯腰,用指腹去擦方瑾枝脸颊上的泪痕。

“我……”

方瑾枝尚未来得及开口,忽然传来静忆师太的尖叫声。

方瑾枝愣了愣,心中无限慌张,跟着陆无砚往楼上跑。

正在一层后院的叶萧闻声,也冲上了二层。

屋子里,静思师太缩在床角,眼中是浓郁的恐惧,而静忆师太伸开双臂,用自己的身子挡在静思师太的面前。

方宗恪手中握着刀,那刀尖离静忆师太的心口不过三寸。可是他的动作却停了下来,只因为静思师太喊的那一声“妹妹”。

“你是沈文娴。”方宗恪皱着眉,眉宇之间露出几分犹豫,“让开,你只取你姐姐沈文静的性命。”

方宗恪想杀静思师太不仅是因为她知道的太多,会向方瑾枝抖出那些不堪的事情。更因为,她的告密害了楚月兮。

十五年了,方宗恪始终无法忘记楚月兮死去的那一日。她的惊恐,她的无助,她的痛苦,她的泪,还有她望着他摇头时的目光……

她哭着摇头,对隐在暗处的他无声地说:“活下去……”

方宗恪握紧手中的刀,十五年了,她离开以后的每一日都是人间炼狱。

静忆师太怕得很,可是她挡在静思师太面前怎么都没有退缩。

“哥哥!”方瑾枝冲过来,拉住方宗恪的胳膊。

“宗恪,你要做什么?”叶萧也过来拉方宗恪。

方宗恪犹豫了很久,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沈文静的身上,在他的眼中有仇恨,也有警告。

方宗恪之前受的伤很重,勉强养了三日,才再次过来取沈文静的性命。他杀过很多人,手起刀落,人头两颗,多简单。

可是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静忆师太,静思师太不由焦急地喊:“妹妹!妹妹!”

沈家只有两个女儿。

她的妹妹自然是沈文娴,那个既不幸又狠心的女人。方宗恪应该毫不犹豫地将两个人都杀了,可是她是方瑾枝的生母,方宗恪不得不犹豫。

他一直以为这个女人已经死了,却没有想到她还活着,而且一直在方瑾枝身边。

方宗恪侧首,望着方瑾枝抓着他手腕的手,又顺着她的手,目光上移,看见方瑾枝哭红的眼睛。

“为什么哭?”

“哥哥……”方瑾枝又落下泪来,像个无措的孩子,她的眼泪越来越多,最终变成嚎啕大哭。

“枝枝?”方宗恪终于放下手中的刀,像哄小孩子那样轻轻拍着方瑾枝,哄着她。

“怎么了,告诉哥哥谁欺负了你,嗯?”

方瑾枝只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无砚的目光落在方宗恪拍着方瑾枝的手上,他厌恶地看了方宗恪一眼,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独自在一旁生气。

“我告诉她了,告诉她了……”静思仍旧虚弱,她双唇皲裂,出口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方宗恪拍着方瑾枝的手忽得一顿,狠辣地看向缩在角落的静思师太。

陆无砚也是猛地抬头,脸色微沉。

静思师太又向后缩了缩。

“姐姐,你告诉瑾枝什么了?”静忆师太急忙握住静思师太的手,疑惑地问。

静思师太反手握着她,颤声说:“瑾枝就是那个孩子,就是你的女儿!她没有死!”

静忆师太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不!”静忆师太又大吼一声,“不可能的,我才不会给楚行仄那个混蛋生孩子!我明明把那个孩子掐死了!掐死了!她不可能活着的,不可能的……”

静忆师太游离地目光落在方瑾枝的身上,望着痛哭的方瑾枝,她忽得禁了声。

她离开沈家搬去静宁庵青灯古佛,并不完全是因为名声已毁,而是因为她一直以为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儿……

方宗恪忽然捂着方瑾枝的耳朵,将她推到陆无砚怀里,“带她走!”

“瑾枝,别听他们胡说。”陆无砚心疼地想要将方瑾枝拉走。

方瑾枝却忽然笑了,“我以为我只是被遗弃而已,没想到您是想我死的……”

她望着静忆师太,璀然地笑。

静忆师太整个人都在发抖。

“妹妹,你当时刚刚生产,哪有那么大的力气……我知道你不想见到那个孩子,就骗你那个孩子真的被你掐死了,我……”静思师太喘息了一会儿,“我擅自做主连夜把那个孩子送去给卫王……”

方宗恪上前走了两步,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方瑾枝忽然拉住他,“哥哥,你不要再善做主张瞒着我了!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你没有权利瞒着我!”

方瑾枝几乎是吼的,并着她的眼泪。

方宗恪长叹一声,他瞒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瞒下去。也许方瑾枝说得对,她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也,真的瞒得太累了。

方宗恪转过身来看向方瑾枝,说:“真相?你想知道什么真相?好,我告诉你,全部都告诉你!你的生母是你姐姐的闺中密友,她去你姐姐家中做客时被你父亲相中,你的生父用强硬的手段将你生母囚禁在别院。没错,你就是被强|暴生下的孩子!”

方瑾枝痛苦地向后退了两步。

方宗恪继续逼近,冷道:“你出生的那一天,正是你的家人被满门被抄斩的那一日。你的生日,正是你的祖父母、兄长及长姐的忌日!你已经亲耳听见了,你的生母只想掐死你!你的姨母将你送到卫王那里痴想卫王会照顾你,却不想卫王只是命属下将你扔到乱葬岗!”

“你以为你的养父母对你很好?可笑。他们起先不过利用你、伤害你来要挟我,后来又因为你对平平、安安很好,他们故意宠着你、疼着你,不过是想在将来为自己亲生的女儿找个庇护罢了!”

方瑾枝被方宗恪一步步逼到墙角,她缓缓蹲下来,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方宗恪便在她身前蹲下,“你不是一直质问我为什么一定要阻止你和陆无砚在一起吗?他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你是卫王的女儿。你该不会不知道卫王对他做了什么吧,嗯?”

“够了!别说了!”陆无砚将方宗恪推开,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瑾枝……”陆无砚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方宗恪立在一旁,垂着眼,沉默片刻。

卫王已被擒,他是必须要前去营救的,此次一去,定是凶多吉少,若自己有了意外,难免再让方瑾枝难过。更何况方瑾枝如今已经嫁给了陆无砚,若因为他的死心中有节,难免不能美满。

他狠了狠心,又故意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很好?”

他冷笑,“假的。”

方瑾枝在陆无砚的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方宗恪。

方宗恪冷冷地说:“你姐姐一直心中愧疚,认为是她自己连累了你生母。而希望你无忧无虑地长大,也是你姐姐的遗愿。我不过是替你姐姐完成心愿罢了。所以我根本没把你当成什么妹妹,我也不在意你的死活!”

方瑾枝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相信。”

方宗恪略带嘲讽地笑,“楚瑾枝,别那么高看你自己。若我真在意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伤你?”

方宗恪拾起刀,大步往外走。

“哥哥……”

方宗恪脚步顿了一下,他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加快了步子往外走。

“哥哥!”方瑾枝推开陆无砚,小跑着追出去。

她站在楼梯口,望着已经走到一楼的方宗恪,大喊:“哥哥!”

方宗恪握着刀的手紧了又紧,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可是双腿沉重,迈不开步子。

身后忽然想起一声钝响,方宗恪回头,看见方瑾枝跌坐在楼梯口。她抱着膝,像个孩子一样哭,她哭的时候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任由眼眶里的热泪凝聚而落,好似恨不得别人看清她的泪是怎么一点点凝聚又滚落。

方宗恪忽然想起方瑾枝小时候的样子。

方瑾枝小时候说话很早,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方宗恪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怎么当回事。她就执拗地去拉他的衣角,一连吐出来:“哥、哥哥、哥哥……”

让方宗恪呆了半天。

相比于她很早会说话,她学会走路却很晚。

方宗恪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哪里知道小孩子应该什么时候学会说话、走路。还是经过奶娘的提点,他才知道别的小孩子在方瑾枝的年纪已经会走路了,聪明的甚至已经会小跑了。

那怎么行。

他方宗恪的妹妹怎么能比别人笨?

他便将方瑾枝抱到后花园里,板着脸教她走路,颇为严厉。她摔跤了,他也不去扶她,看着她跌坐在地上哭。

她从小就是这样望着他哭。

“哥哥……”

她总是这样,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他,等着他回去抱她、哄她。

方宗恪长叹一声,脚步有些沉重地一步步踏上楼梯,最后在她面前蹲下来。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吐出一句:“行了,别哭了……”

“你又不是我哥了,不要你管!”方瑾枝哭着说。

方宗恪无奈地说:“我是你哥,自从将你抱回来的那一日起,就一辈子都是你哥……”

方瑾枝哭得更凶了,她伏在方宗恪的膝上,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地哭。方宗恪心疼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好像伏在自己膝上哭的还是当年那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

静忆师太望着方瑾枝,心如刀绞。

她以为自己的孩子早就死了,而且是被自己亲手掐死的。后悔吗?她不知道,她当时被卫王囚禁的别院,卫王派了几个婆子日夜看着她,她连求死都不能。

可是她不愿意为他生孩子!

若不是她在生产的时候难产,又不肯配合产婆,卫王不会准许将她的姐姐请过来。

孩子生下来了,她却一眼都不想看那个孩子,她心里只有恨。那个孩子就是她的屈辱,她的痛楚。

所以在她的姐姐将那个孩子抱给她看的时候,她使出全身的力气要掐死那个孩子。好像那个孩子死了,她所受到的屈辱就会被磨灭一样!

不后悔,却痛苦。

虎毒不食子,那是她的亲骨肉,十月怀胎,每一次胎动,如何能够不牵动一个母亲的心?

她每日跪在佛祖面前忏悔,乞求佛祖让她的女儿下一次投胎投身到好人家。

夜里,她总是做噩梦,梦见被她掐死的那个孩子。

后来她在梅林里遇见了迷路的方瑾枝,那般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方瑾枝微笑着走过来牵她的手,她的小手是暖的,暖到了心窝。

每每看着方瑾枝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若她的女儿活着,应该也是这么大吧?不,她的女儿不该活着,那本来就是个降生于肮脏的孩子……

静忆师太又望了方瑾枝一眼,脚步踉跄了两步,终于身子向后一栽,昏倒了。

“文娴!”叶萧急忙扶住了她,扶着她坐在藤椅里,又拿了水来喂她。

一直躲在窗外听着所有对话的平平和安安低着头,小声哭起来。

“别哭了……”顾希和顾望安慰着她们,又一边劝着一边将她们两个拉到琴室去了。

方瑾枝的情绪一直都不太好,她一直都坐在角落里,倒是不哭了,可是一直都没有说话。

傍晚的时候,她忽然拉着陆无砚的手,使劲儿拽着,也不说话。

陆无砚看了她一会儿,把她小心翼翼地抱起来。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说:“我知道了,我带你回家。”

方瑾枝便整个人都缩在了他的怀里。

方瑾枝安静地有些过分。陆无砚将碗筷递给她的时候,她也会吃东西,洗澡的时候也是任由陆无砚帮忙。

夜里,她还是如往昔一样亲昵地缩在陆无砚的怀里。虽然她合着眼,可是陆无砚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陆无砚侧过身,将她拥在怀里,陪着她。

她不睡,陆无砚也不敢睡,只能一直陪着她。

到了第二日,方瑾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如往常那般处理府里的事情,并方家的生意。

陆无砚偷偷看过那些账目并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接下来的几日,方瑾枝也是如此,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十分有条理地处理一件件事情。对于卫王、静忆师太的事情更是只字不提,也不再去入楼。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陆无砚知道她夜里睡不着。

陆无砚只能想法子找一些有趣的东西来逗她开心,甚至又寻了个和之前摆在高脚桌上的青瓷鱼缸完全相同的鱼缸。他又拉着方瑾枝去鲤池里网了两条漂亮的小鲤鱼放在鱼缸里养着。

把新捕捞到的两条红鲤鱼放在鱼缸里的时候,陆无砚侧过头望向身侧的方瑾枝,她一直笑,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可是她这几日都是这般笑的,这笑容许是装出来的。

她是自小就会演戏的。

陆无砚暗暗叹了口气,他宁愿方瑾枝哭出来。

早知今日,他当初就应该把什么静思静忆全部杀光了!

方宗恪也在温国公府陪了方瑾枝几日,可是他不得不离开了。卫王是在汇水坡被擒获的,这几日就要启程押回天牢,若是这几日不出手营救,等到他被押送回天牢之后,再想营救他就很难了。

方宗恪买了一包红豆糖送给方瑾枝,他斟酌了语句,道:“枝枝,哥哥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回来?”方瑾枝咬了一颗红豆糖。

方宗恪默了默,说:“哥哥想离开这里,四处走走,云游四方。许是去戚国,又或是宿国。”

方瑾枝不疑有他,她点点头,说道:“这样对哥哥也好……”

“好好照顾你自己。”方宗恪想了想,“把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的都忘记吧,你是我方宗恪的妹妹,方瑾枝。”

方宗恪握住她的手,“还是温国公府里受人尊敬的三少奶奶,当家主母。至于其他的,不要去想了。”

方瑾枝眸光黯淡了一瞬,忽又重新摆出笑脸来,努力点了点头,轻声说:“我都知道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方宗恪看着方瑾枝这个样子,就知道她没有真的想通,可是任谁都不能一下子接受那些事情,更何况方瑾枝如今也不过是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能做到如今这般已是不容易了,至于其他的,就交给时间,让时间一点一点磨平那些痛楚吧。

方宗恪走的那一日,方瑾枝亲自去送他,看着他翻身上马,逐渐走远。

“哥哥!”方瑾枝双手拢在唇畔扩成小喇叭,“哥哥一路顺风!”

方宗恪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他的身子随着马匹轻轻地摇晃。

——一如多年以前。

陆无砚将厚实的短绒斗篷披在方瑾枝的身上,陪着她目送方宗恪离开,然后才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他们两个人往垂鞘院走的路上,忽然下起了小雪。

雪粒极小,还没等落在地上就融化了。

陆无砚望着远处相叠的重山,想到不久之后又要入冬了,那山峦又要被白雪覆盖。他低下头,将方瑾枝斗篷上的兜帽给她戴上,又将细带仔细给她系好。

陆无砚和方宗恪一样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方瑾枝总是会慢慢放下的,可是他们等到的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方瑾枝,而是一个病倒的方瑾枝。

方瑾枝病了,毫无征兆的。

前一刻还和陆佳萱、陆佳艺有说有笑,下一刻就昏倒了。

她开始发高烧,身体逐渐虚弱起来。

大夫们查不到病症缘由,长公主从宫里拨了太医过来,太医也是束手无策。最后陆无砚将刘明恕也给请了过来。

刘明恕言:“我是大夫,又不是神仙,治不了心病。”

陆无砚日夜守在床边小半个月,整个人都消瘦了下来。

方瑾枝仍旧对着他笑,柔声说:“我没有事呢,过几天就会好了的……”

望着日渐消瘦的陆无砚,方瑾枝心里又是自责又是心疼。她知道陆无砚担心她,在他面前的时候总是露出笑脸,可是在陆无砚看不见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地抹眼泪。

并且,她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疑惑。她想问,却惧怕知道结果,她怕她得到的答案要比她的身世更让她痛楚。

陆无砚担心方瑾枝闷着,将米宝儿和盐宝儿也从外面调了回来,不用米宝儿和盐宝儿这两个小丫鬟照顾方瑾枝,但是要她们两个陪着方瑾枝,在方瑾枝需要的时候,陪着她说说话、解解闷。

至于不用米宝儿和盐宝儿照顾方瑾枝,那是因为这段时间里一直都是陆无砚亲自照顾着她。

“姑娘,您不能总这么病着呀。您可得快点好起来……”米宝儿红了眼睛,在方瑾枝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哭过好多次了。

盐宝儿悄悄捏了米宝儿的手,偷偷暗示她不要在方瑾枝面前哭。她为方瑾枝掖了掖被子,小声劝着:“姑娘,您病着,好多人担心呢。”

她这话说的自然是陆无砚,只是不太好点破。免得方瑾枝再胡思乱想,因为她的病拖累了陆无砚。

方瑾枝望着屋顶,淡淡地说:“你说的对,扶我起来吧,我想出去透透气。”

“诶!好!奴婢这就去给您拿衣服!”盐宝儿和米宝儿喜出望外,都急忙去给方瑾枝拿衣服,服侍着她穿上。

这段时间,方瑾枝一直躺在床上,偶尔下了床,也是待在屋子里,并不太愿意出门。如今她自己提出来想要出去走走,或许是她自己想通了呢!

方瑾枝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就觉得吹在身上的风有些凉。

盐宝儿看出来了,忙说:“姑娘是不是冷了?要我说,每日出来转一小会儿就够了,您现在身子弱,别再着凉了,咱们先回去吧,明儿个再出来转转。”

“扶我去书阁吧,我想翻几本看。”方瑾枝说。

盐宝儿和米宝儿应着,又跟着方瑾枝去了阁楼。

方瑾枝还没走进书阁,远远地就看见书阁的门是开着的,她缓步走过去,立在门口望见陆无砚正在书阁里。

他一个人静静立在一面角落里的书架前,望着在他身前的书架。

他那个样子似乎在那面书架前立了许久,他的神情有几许悲凉。

方瑾枝忽然心里一疼,她心里很明白这段时间陆无砚实在是为她操了太多的心,整个人都消瘦了。他本来就是个高傲到不会服软的人,又是个话少的。可是这段时间,他总是想着法子逗她开心,应该很累吧……

方瑾枝给身边的米宝儿和盐宝儿使了个眼色,让她们两个先离开,自己悄悄走进去。

她还没走近陆无砚的时候,陆无砚就听见了声音,他转过身来,望向方瑾枝。他原本又落寞又疲惫的容颜立刻染上了几分笑意,温柔地问:“怎么过来了?”

方瑾枝最受不了的就是陆无砚落寞或疲惫的样子。

心里好像被剜去一块肉一样地痛。

好似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方瑾枝忽然落下泪。时隔这么久,她再一次哭了出来。

“无砚……我好痛苦,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活着……”

泪水肆意,无法抑制。

“瑾枝……”

陆无砚上前一步,方瑾枝又往后退了两步。

她溢满泪水的眼睛望着陆无砚,痛苦地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怎么都想不通……”

难道正是因为她心里有事情想不通才会病倒?陆无砚急忙问:“什么事情?我帮你一起想!”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从一开始,在我还是六岁的时候,你就言之凿凿地说等我长大了会娶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对一个六岁的女孩留下这样的承诺?”方瑾枝缓缓摇头,“不要告诉我在我六岁的时候你就喜欢上了我,那是不可能的!”

陆无砚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在很早以前就知道我是卫王的女儿对不对?”方瑾枝又问。

陆无砚点头,他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在你对我许下等我长大了会娶我这个承诺的时候,你已经知道我是卫王的女儿了?”又有眼泪从方瑾枝的眼中慢慢流出,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落嘴角,溢进嘴里,是那么的苦涩。

陆无砚默不作声。

方瑾枝忽然大声地质问:“回答我!是不是!”

“……是。”

方瑾枝忽然就笑了,她笑着说:“很可笑不是吗?你恨卫王痛入骨髓!可是你却将她的女儿捧在手心里,甚至在我六岁的时候许下等我长大成亲的承诺……”

她在笑,笑得那般璀璨,可是她的眼中是痛楚,是仿若就快要将她杀死的痛楚。

“所以呢?”陆无砚深吸一口气,“以为我利用你还是报复你?”

方瑾枝只是笑。

沉默即是默认。

陆无砚忽然抬手,猛地砸在身旁的书架上,书架轰然倒塌,上面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乱了,也碎了。

巨大的声音,不由让方瑾枝惊了惊。她低头,望着滚落在她脚边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金算盘,是她小的时候刚开始学管账,陆无砚专门为她特制的一个小算盘,这个小算盘陪了她很多年,直到上个月,陆无砚才换了一个大的算盘给她。

当时她没有注意原本的小算盘被收到哪里去了,没有想到竟是被收到这里来了,是被陆无砚收起来的吗?

此时的小金算盘已经摔碎了,一颗又一颗的小小金珠子洒落一地。

在它旁边,是一个摔坏的风筝,撑骨从风筝面穿透,显得有些狰狞。方瑾枝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风筝是她刚来温国公府时,陆无砚教她做风筝,他们两个人一起做出来的。

当初他们说过等过了年,天暖和了就一起去放风筝。可是后来他们因为这样又那样的事情耽搁了,始终没有去放风筝。

直到方瑾枝已经将这件事情忘记了,却在今日见到了这个风筝。

“方瑾枝,这九年在你眼里只是一场阴谋?”陆无砚踩在摔坏的风筝上,一步步走向方瑾枝。

“我为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利用你、报复你?”陆无砚的语速很慢很慢,好像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话说完,又好像每说一个字心里都是巨大的痛楚。

这个样子的陆无砚让方瑾枝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握紧了,喘不过气一样地疼。她好想好想跟随自己的本心,大声说:“不是的,不是的……”

可是理智压住了她的情感,她艰难地开口:“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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