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连方瑾枝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陆无砚才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他从偏厅里走出来,看了看青瓷鱼缸的两条慢吞吞的红鲤鱼,从下面的柜子里翻出鱼食,喂了一会儿鱼。
他去了阁楼顶层。刚刚将顶楼的雕花木门推开,数不清的白色鸽子扑腾着翅膀飞起来。一看是他回来了,都飞向他,围绕在他身边。
望着这些陪伴了他很多年的白色鸽子,陆无砚脸上的表情也不由变得柔和了些。他缓缓穿过满地的白色鸽子,走到围栏边。他抬起手,便有鸽子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轻轻摸了摸鸽子的头,而后扬手,让停留在他手背上的白鸽子飞开。
他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摊开掌心,那一只只有一条翅膀的白色鸽子扑腾着翅膀朝他飞过来,落在他的掌心。用它独有的那边翅膀拍打着陆无砚的掌心。
“嗯,我回来了。”陆无砚揉了揉它的头。他对这只独臂的鸽子总是格外的偏心。
不经意间侧首,陆无砚看见鸟笼中的一只鸽子腿上受了伤。他的目光落在绑在鸽子腿上的手帕上,他探手伸进鸟笼,将那只白鸽子拿出来。
绑在白鸽子腿上的手帕边角处绣着一支木槿花枝。
“她一直照顾着这些鸽子?”陆无砚有些意外。
他在阁楼的顶层停留了一会儿,查看了每一只鸽子的状态,又给它们喂了一些吃的。天色就已经黑了下来,他走下阁楼,经过三层的时候,目光不由扫向他的书阁。
陆无砚隐隐觉得他的书阁似乎哪里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推开书阁的门走了进去。
他对书阁里的每一本书都十分熟悉,全部都是他读过的书,还有他花了心思搜集来的古籍、孤本。所以说,这里的书卷若是变了位置,又或者多了某一本少一某一本,陆无砚一眼就能看出来。
“《灵绣》……?”陆无砚念出书上的名字。
他恍然,应该是方瑾枝来过这里。
也是,除了方瑾枝没有人会随意进入他的住处,翻动他的东西。不要说入烹和入茶不会准许,别人也没有这个胆子。
陆无砚又往里面走一些,走到深处的时候,看见小窗户旁边摆了一张简单的小方桌,并一把藤椅。而这一套桌椅后面的书架上摆放的书籍几乎都是陆无砚所陌生的——应该都是方瑾枝带过来的。
陆无砚的脑海中不由浮现方瑾枝坐在这里读书写字的模样。
只要一想到她,陆无砚的嘴角总是不由自主地轻轻勾起。
陆无砚往前又走了两步,站在这一套桌椅后面的书架前。他在书架上抽出了几本书,随意翻了翻,又放回去。陆无砚也算博览全书,这面书架上的书,他几乎都看过。只有几本话本,他以前没看过,以后也不会有兴趣翻开。
陆无砚将手里的一本话本塞回书架里,忽然在书架的角落里看见一本很薄的书。那本书似乎比其他的书要小了一圈,被塞在角落里,若不是放得有些歪,露出了一个角,定是不会被发现。
陆无砚有些好奇地将那本书抽出来。
这本书很旧,有些破破烂烂的,还散发着一股子霉味。陆无砚皱着眉,有些嫌弃地将它翻开,却整个人愣在那里。
陆无砚原以为这是一本小杂书,可是翻了翻,却在书页间看见一些惊人的图画。那图画之上,分明就是春宫图……
她不是才十二岁吗?
陆无砚呆怔在那里,好半天没缓过来。
再往后翻了翻,在某一页的角落里有一处不起眼的墨迹。陆无砚仔细瞧了瞧,才艰难地辨认出那是胡乱画出来的一个……砚台?
“我不在的这五年,她到底是怎么长大的……”陆无砚将手里的书册放回去,尽量摆出原本的样子,就好像没有被别人翻开过一样。
他出了阁楼,喊住入烹:“瑾枝这几年经常来这里?”
入烹行了一礼,才说:“是的,府里学堂没课的时候,表姑娘就会来这里。每日都会过来看看养着的鲤鱼,再去顶楼喂喂鸽子。剩下的时候就会跑到书阁里翻您的书。”
入烹的脑海中不由浮现方瑾枝小小的身子钻进书阁,踮着脚翻阅书架上书籍的模样。她原本以为方瑾枝不过是一时兴起,可没想到她竟是每日流连书阁的时辰越来越长。入烹免得她累着,才在窗口的位置摆放了一套桌椅给她用。
“知道了,”陆无砚点点头,“我怎么瞧着跟在她身边的丫鬟换了人,原本的阿星和阿月呢?”
“阿星去年的时候犯了错,被三奶奶赶出了府。阿月前年的时候配了人,嫁出去了。”
陆无砚有些惊讶。
他问:“阿星是被三奶奶赶走的,不是被瑾枝处置的?”
“不是呢,”入烹摇摇头,“听说是阿星背后说府上的几个姑娘的闲话,被三奶奶拿了个正着。三奶奶一气之下重杖了一顿,罚她出府了。表姑娘还因为没管教好身边的丫鬟难过了一阵,主动给三奶奶认错呢。”
陆无砚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嘴角,“那阿星和阿月走了以后,她身边又添置别的下人了吗?”
“曾经添过,现在都不在了。现在跟在表姑娘身边的只有她当初从方家带过来的卫妈妈和两个丫鬟,米宝儿和盐宝儿。哦,对了……还有一个乔妈妈,好像也曾是表姑娘的奶娘。还是表姑娘身边那个叫做米宝儿的丫鬟的生母。”
陆无砚忽然来了兴趣,问:“曾经添过的丫鬟,为何都不在了?”
见陆无砚详问,入烹更仔细地想了想,才一五一十地说:“就是在当初阿星犯了错刚被撵出府不久,三奶奶又送了两个丫鬟来。五奶奶竟然也送去一个大丫鬟。三奶奶是先送过去的,又一下送了两个。五奶奶虽然是后送过去的,但是她送过去的那个大丫鬟在府里已经很多年了,比起三奶奶送过去的更有脸面。大抵就因为这个,这三个丫鬟不和,时常吵闹。后来还摔了表姑娘的东西,将表姑娘的一套头面摔坏了。”
入烹看了一眼陆无砚的脸色,见他没有不耐烦。便继续说:“谁也没想到一直对待下人无比宽厚的表姑娘发了好大的脾气,也没禀告三奶奶和五奶奶,自己做主重罚了那三个下人。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套被摔坏的首饰是表姑娘的母亲生前的东西。”
“之后三奶奶和五奶奶都没有再往她的院子里塞人吧?”陆无砚笑了笑。
“是,表姑娘重罚了那三个下人之后,亲自去三奶奶和五奶奶那里告罪。后又去三太太那里表示自己院子里的下人总是让她操心,她想请她的乳娘进府来照料。三太太怎么可能不准?不仅准了放乔妈妈进府,还指责了三奶奶和五奶奶送丫鬟的时候也没有尽心,挑的人不尽如意。自那以后,三奶奶和五奶奶只是说若表姑娘需要再来跟她们要人,再也没有擅自主张地塞下人。”
“母亲生前的东西……”陆无砚失笑。
就算当时没在她身边,陆无砚也能猜到又是她设计好的一出戏。毕竟,陆无砚比谁都清楚方瑾枝不希望外人靠近她的小院。
只是听别人诉说她的事情,陆无砚好像就能知道这五年来,她过得是怎样小心翼翼的生活。
陆无砚再回望书阁间的书架,好像也瞧见了方瑾枝这些年的身影。他心中竟是一时生出些微遗憾,因这些年没能陪在她身边,看着她长大。
方瑾枝急着回去换衣裳,她担心误了时辰,害得四表姐要等她。四表姐陆佳蒲的性子向来温婉、宽厚。可是六表姐陆佳茵的性子可向来不好,尤其是针对方瑾枝。若是晚过去一会儿,肯定又要受到埋怨。其实,这些年方瑾枝也试过对陆佳茵示好,但是收效甚微。所以方瑾枝便也只是不再轻易招惹她,离得远远的就是了。
这般想着,方瑾枝就领着盐宝儿从小路往自己的小院疾步赶去。
“姑娘,您瞧那边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有烟?”跟在方瑾枝身后的盐宝儿上前两步,追上方瑾枝,小声地问。她又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小树林。
方瑾枝疑惑地望过去,果然看见小路一侧不远处的一处小树林里升出了一道淡淡的烟。正是天干物燥容易起火的时候,更别说那边还是小树林。
“我们过去瞧瞧。”方瑾枝担心小树林起火,便拉着盐宝儿和她一并进去查看。
等到走近了,方瑾枝发现,小树林里不仅有烟,还有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而且那道人影还有几分熟悉。方瑾枝心下疑惑,她借着草木遮掩自己的身影,轻手轻脚的靠过去。待离得更近一些,方瑾枝发现那人竟然是府里最小的十二少爷陆子坤。他正蹲在那里,好像在烧着什么东西。
方瑾枝和身旁的盐宝儿相视一眼,都有些诧异。陆子坤一个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陆子坤和方瑾枝同岁,小的时候和府里的十一少爷陆无矶没少欺负方瑾枝。即使是到了现在,在学堂的时候,陆无矶和陆子坤也没少找方瑾枝的麻烦。
方瑾枝向来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儿的,她的身份也不能让她多管闲事,更何况还是避之不及的陆子坤。她想了想,便拉了一下盐宝儿,悄悄的往后退去。
正是秋季,树林里的地面上落了许多树叶。走过的时候,总是会带点细微的声音来。恰巧这个时候陆子坤抬头,看见了前方的两道身影。
“谁在那里?”陆子坤警惕的站起来。
方瑾枝一惊,心中一时犹豫。不知道快点离开,还是承认下来。她正拿不定主意间,陆子坤就追了上来。
“是你?”陆子坤有些意外地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抿着唇,轻轻笑了一下,得体地弯了一下膝,喊一声:“十二表哥。”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陆子坤皱着眉。
方瑾枝心想:鬼鬼祟祟的那个人分明是你吧?
原本方瑾枝是担心起火才会进来瞧一瞧,知道是陆子坤在这里,方瑾枝并不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只想避开。
方瑾枝忽略陆子坤语气里的不善,说:“远远瞧着这里有烟火,还以为失火了。才进来瞧瞧的。没有想到竟是十二表哥在这里。那瑾枝就先走了。”
方瑾枝不经意间的一瞟,望向陆子坤刚刚烧的东西。惊讶地发现竟是纸钱。那一抹惊讶浮现在她眼中,又被她转瞬之间压了下去。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陆子坤怎么会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烧纸钱?
怪不得要鬼鬼祟祟的,在今天这个日子烧纸钱,那可是大不吉利的。
“你都看见了!”陆子坤有点恼。他心里有些担心方瑾枝会乱说话,若是让父亲、祖父知道了,一定会狠狠地责罚他。
方瑾枝抬头望着身前陆子坤的表情,他的脸上有被撞破的恼怒、慌张,还有那一抹来不及掩藏下去的悲伤。
方瑾枝隐约明白了。
她记得陆子坤的生辰只比自己早了几个月,刚好是中秋佳节。而他的生母是因为生产的时候难产去的。所以今天其实是陆子坤生母的忌日?
这个日子,就算是正牌的夫人也不能明目张胆地祭拜。更何况还是一位姨娘。
难道这些年,在中秋佳节这样团聚的日子里,陆子坤都是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祭奠自己的生母吗?
方瑾枝又不由想起之前的几个中秋节里,陆子坤总是和陆无矶一块玩闹,并瞧不出任何的异常来。那些他脸上的欢喜竟都是在祭拜了生母之后强颜欢笑装出来的?
看见方瑾枝在那里发呆。陆子坤上前两步,警告:“我告诉你,不许把今日看见的事情说出去!要不然我饶不了你!”
十二岁的年纪,声音里都是稚气未脱的味道。用这种一种稚嫩的声音来威胁、警告,听上去倒是有那么一丝有趣。
方瑾枝回过神来,说:“我不会说出去的,因为……我的母亲也不在了。”
方瑾枝苦涩一笑,唇畔染着一丝落寞。纵使三哥哥给她找再多的家庭收下她,给她找了一个又一个义母、继母,又或是养母,都不是她的母亲了。
陆子坤愣了一下,“你、你真的不会说出去?不会相信不吉利、会带来霉运的这些说法?”
“当然不信,一点都不信。”方瑾枝笑得坦坦荡荡。
她是最不信那些霉运说法的。倘若她有那么一丁点的相信,也不会一心护着平平和安安。方瑾枝相信每一个人的命数都是属于自己的,一个人自打出生,他的父母就为他定好了一半的命数。而剩下的命数却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苦难与波折,只因你不够强大。归结于他人带来的霉运,只能说你懦弱。
“好啦,我要急着回去呢。十二表哥记得下次去远一点的地方,若是有风,最好寻个东西遮一遮。”方瑾枝浅浅地笑,她转身,水色罗纱拢烟裙曳过满地的枯叶。
陆子坤望着方瑾枝的背影好半天,直到方瑾枝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林叶间。陆子坤转过身来,猛地睁大眼睛,“十一哥……”
他匆匆赶过去,有些紧张地护在那尚未燃尽的纸钱之前。
陆无矶瞟了他一眼,“真蠢,还不如一个小姑娘知道用个东西遮一遮。”
“十一哥……”
“赶紧把东西收拾了,一会儿别晚了拜月的时辰。”陆无矶说完,转身往外走。
陆子坤愣了一会儿,才喊住他:“十一哥!你……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陆无矶白了他一眼,“你这么蠢,要不是我给你遮掩,这些年早就被发现了好不好?”
“十一哥……”
陆无矶皱起眉,“你又要干什么?说话拖着个长音,像个小姑娘似的!”
陆子坤立刻笑出来,他追到陆无矶身前,有些犹豫地说:“那个……咱们以后别再欺负方瑾枝了吧?”
陆无矶的眉毛立刻竖起来了,“她就说了那么几句话就收买你了?”
“不是……其实她也挺可怜的……”陆子坤急忙辩解。
“切。”陆无矶嗤笑了一声,“可怜?没看出来,只看出来她四处巴结,贪慕虚荣、阿谀奉承。再说了,谁欺负她了?她也配?”
陆无矶甩了甩袖子,大步往前走,不再理会陆子坤。
落在原地的陆子坤挠了挠头,他有些后悔不该替方瑾枝说话。若是因为这个得罪了陆无矶才是大麻烦。他急忙将火堆收拾了,匆匆追上陆无矶。
陆无矶是嫡出,陆子坤却是庶出。陆子坤自己心里也明白,他在温国公府里的这些庶出的少爷之中,吃穿用度都要更好一些。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陆无矶自打小的时候就喜欢拉着他玩,他和陆无矶的关系好,他的嫡母便会顺带多看他两眼。
所以陆子坤自打小的时候就紧紧跟在陆无矶的身后,陆无矶想干什么他都陪着,陆无矶惹了祸,他就替他顶下来。
方瑾枝并不知道两位表哥竟是因为她的事情产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匆匆赶回去,重新换了身衣服。因为是中秋佳节这样喜庆的日子,她挑了一条缀着珠玉的石榴红千褶裙。行动间,步步生花。
又难得在云鬓间插了一支镶着红宝石的流苏步摇。
也就只有方瑾枝这样的容貌才可以压得住这样张扬的色彩。
方瑾枝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容貌,所以她平时的装扮总是浅淡、素雅的。卫妈妈和乔妈妈瞧着她穿戴好以后的模样,都被惊艳了一把。
“我就说嘛!咱们姑娘平日里穿得太寡淡了,这样才好看!”卫妈妈开心地说。她就喜欢她们姑娘每日都穿得漂漂亮亮的。
米宝儿在一旁甜甜一笑,“咱们姑娘穿什么样子的衣裳都好看!”
方瑾枝也不敢耽搁得太久,匆匆出了自己的小院,去三奶奶的院子,好一同赴宴。
陆佳蒲正陪着三奶奶挑选首饰,陆佳茵竟是还没有到。发现自己比陆佳茵来得早一些,方瑾枝不由松了口气。
“三舅母发间的簪子可真好看!”方瑾枝走过去,将三奶奶今日的装扮从头到脚夸赞了一遍。
三奶奶看她一眼,说:“你啊,就是嘴甜!”
三奶奶的目光扫过方瑾枝,眼神之中的欢喜便淡了几分。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己漂亮,可是倘若夸赞你漂亮的人比你还要更漂亮呢?
更何况……
作为被指名照看方瑾枝的人,她自然比府上其他人对方瑾枝的接触更多一些。纵使是再蠢笨的人,也足够看清方瑾枝的为人了。尤其是当乔妈妈进府以后。想当年,方瑾枝为了给身边的丫鬟求情可是口口声声说那个叫乔妈妈的已经去世了。
哼,满嘴谎话的妮子。
三奶奶将手里的一枚翡翠镯子放下,有些恹恹。她低估了这个投奔陆家的表姑娘,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她。
方瑾枝和陆佳蒲一起说笑,浅笑嫣然。
方瑾枝知道让乔妈妈进府就会拆穿她幼时的谎话,她还是那么做了。因为她清楚她不能一辈子哭着扮可怜。年纪小的时候还管用,可是她慢慢长大,就不能再靠他人的同情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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