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陈氏样貌并不差,水汪汪的眼睛,白净的皮儿,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两个浅浅梨涡,整个人看起来温温柔柔的。若不说年纪,根本让人看不出已经是个十岁孩子的母亲。她性子也是随了样貌,说话轻声细气,不论对谁都极为和气。
且她生下的孩子,也就是鲁国公府的嫡长子,极为聪慧。
四岁开蒙就显出了天分,六岁上头开始习武,也是展露峥嵘。到眼下十岁了,能文能武,虽比不上大人,但在一众京中豪门子弟里也是个中翘楚。
眼看着再等几年,他的儿子就能立起来,成就绝对不会在其父之下的。
但差就差在,陈氏是个孤女,打小被拐子拐了,卖到杂耍班子里当学徒。
一直到她十五岁,滁州附近开始打仗了,杂耍班子自然逃难。她是个有主意的,没随着他们一起逃,而是留下参军。
她一介弱女子,自然上不得战场,便去了后厨当厨娘。
因还存着一些微末的童年记忆,从前家里就是卖吃食的,所以做出来的饭菜比一般人好些。
冯源武将世家出身,吃上面比一般将士讲究些,就只吃她做的饭菜。
一来二去的,冯源就喜欢上了她。
初时并未给她名分,只让她随侍左右,后头她怀了身孕,两人的感情蜜里调油,冯源这才写信告知了秦氏,同时在军中大办了一场婚礼。
秦氏怎么可能让儿子娶这样的女子——别说门户了,陈氏就是个来路不明的,连姓氏都是随了原先的杂耍班主的,连自己本来的姓氏都不记得。
但将在外,军令都有所不受。更别说在外行军打仗的儿子了。
秦氏鞭长莫及,等她和冯源再聚首时,军中都已经知道了冯源有了陈氏这位夫人,且陈氏的儿子都已经能走路说话了。
好歹看着孙子的面,秦氏没让冯源休妻再娶,但终归还是看不上这儿媳妇。
进宫赴宴这样的让人脸上增光的场合,秦氏并不带陈氏去,还上来就刺人,陈氏也不恼,只轻声道:“是儿媳的不是,只是想着婆母入宫一趟,回来肯定累了乏了,需要休息,所以才晚了请安的时辰。”
她恭敬的态度挑不出一点错处,秦氏这才没接着说她,转而对冯源笑道:“儿啊,今天为娘可给你,给咱家,好好出了一口气!”
冯源问她这话怎么说,秦氏就接着道:“那英国公夫人和她儿媳,不值一提!两个村妇罢了!”
接着秦氏就把她如何踩英国公府,抬高自家的光荣事迹说给冯源听了。
冯源和武青意不睦已久,听说他家人那般上不得台面,他也觉得算是出了口恶气,笑道:“他家出身低微,家里自然没有如娘这样贤惠聪明,有本事儿的女眷。”
母子俩越说越高兴,说话的工夫就盘算着该怎么借今天的事儿添油加醋弄出一些流言蜚语,好让整个英国公府没脸。
陈氏在旁边静静听着,几次想张口说些什么,又几次都把嘴给闭上了。
不过后头秦氏和冯源根本没有出手,满京城都在说鲁国公府如何的富贵,如何的底蕴深厚。后头那传言越传越离谱,说鲁国公府的下人都是穿金戴银,主子的生活更别说了,炊金馔玉,钟鸣鼎食,一顿吃食就要花费成百上千两……是京城皇家之下的第一勋贵之家。
这种传闻真正的高门大户并不会相信,鲁国公府看不上英国公府这样的泥腿子,但在真正有底蕴的人家眼里,昔日的冯家不过是一方守将,算的了什么?
但京中百姓和一些新贵不知就里,只知道冯家昔日就是一方重臣,兼又是开国国公,还出了个贵妃的。已经都对这传闻深信不疑。
秦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还煽风点火,四处去踩英国公府,说他家穷酸。和自家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一直到入了十月,天气猛然地冷了起来。
这日秦氏刚起身,下人就来说外头来了好些人,都是要求见她的。
秦氏看着下人慌张的神色,责骂道:“这几天不是日日都有人来?惊慌什么?把人都请进来,在花厅设宴。”
自打宫宴之后,不少官宦女眷对着秦氏越发巴结,日常就上门来走动的。秦氏早就见怪不怪。
下人还要再说,秦氏已经不耐烦地摆手让人下去了。
她可没这么多工夫和下人说话,打扮也得花费好一会儿呢!
她特地换上富贵的打扮,头戴一整套绿的深沉的老翡翠头面不算,发上的空档还插满了金簪金钗,身上暗红缕金提花缎面对襟袄,花纹繁复,全是实打实的金线绣的。至于手上和手腕上,金镯子金戒指宝石手钏,那更是戴的满满当当,一丝缝隙也无。
一身打扮光是金饰都有十来斤重,让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着才出了屋子。
一路慢行到花厅,听到里头热闹的说话声,秦氏一面费力地抬腿进屋一面笑道:“今儿个是哪阵风把你们吹来……”
说到此处,秦氏愣住。
花厅里乌泱泱的,人头攒动,不是什么官家女眷,全都是些陌生人。
而且个个都是荆钗布裙,甚至衣衫褴褛之辈。
见到秦氏,她们的眼神一下子热烈起来,活似看到了猎物的狼!
第76章
秦氏被众人的眼神吓得连连后退,无奈身上穿戴太过繁重,还没挪开两步,花厅内的众人已经把她团团围住。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秦氏大惊失色。
不过她预想中可怕的情形并没有发生,一众妇人把她围住之后,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乌泱泱地全给她跪下了。
“老夫人可怜可怜我们吧!”
“鲁国公府财大气粗,还请老夫人救救我们!”
从前为何穷苦的伤兵都只找英国公府求接济,是她们的家人全部都在武青意或者武重手下效命?那自然不是,只是从前武青意恶鬼将军的名头更响。
名头响亮是把双刃剑,百姓更畏惧敬重他,但若是出了什么事儿,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
现在不同了,鲁国公府在京中炙手可热,再加上冯源成名比武青意早,退下去的伤兵自然也是知道他的。
这倒是更好了——这些人本是就更畏惧武青意这恶鬼将军的,如今有一家比他家还财大气粗、也是在军中的头马人物,而且没那么吓人的,不是更便宜行事?
来的这些妇人自然就是伤兵的家人,至于为什么她们一起来的,说来也是“巧合”。
她们大多不是京城人士,从外头赶过来的,到了京城找了最便宜的客栈投宿,那小二给他们出的主意,说高门大户难得见一次百姓,人多一些,也好有个依仗。
她们本有些畏惧的,有人帮着出了主意,人多势众状了胆,自然也就有了底气。
秦氏被七嘴八舌的哭诉声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摆手道:“都起来起来,好端端的跪我做什么?”
妇人们自然不动,只是各自哭诉自己家中的艰辛。
秦氏也不是傻子,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都是来求救济,说难听点就是打秋风的!
“你们寻到我们府上作甚?”秦氏呵斥道,“不该去寻英国公府吗?”
英国公府救济伤兵的事儿不是秘密,京城不少人家都知道。
私下里秦氏没笑话他家傻,却没想到怎么这些人求到自家来了!“老夫人这话说的,现在谁不知道您家才是京城第一勋贵人家?”
“是啊,听说老夫人连几千两银子都看做不值一提的小钱。”
“民妇从前对外头的传闻是不怎么相信的,今日一见,才知道您家是这般富贵。”
众人越说越激动,眼珠子都跟黏在秦氏——身上的金银珠宝一般。
“我们家……我们家……”秦氏嘴唇翕动,想说自家没钱。
可这话说出去不止旁人不信,连秦氏自己都不相信。而且这话一说,不是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秦氏闭了闭眼,索性准备来个装晕。
正在这个时候,一道轻柔的女声在厅内响起——
“诸位夫人,听我一言,大家各自宽坐坐,有话慢慢说可好?”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自带一股安定人心的气势。
众人安静下来,秦氏循声望去,看到了站在花厅门口的陈氏。
“你来做什么?”自觉失了颜面的秦氏越发没好气。
陈氏不以为意地柔柔一笑,上前搀住秦氏一条胳膊,解释道:“听闻来了好些客人,儿媳怕婆母招待不过来,所以特地来帮忙。”
秦氏哂笑,正要说我都处理不来的事情,你还能做好?
顾忌到好些个外人在,她总算把话咽回了肚子里,给陈氏留了些脸面。
后头陈氏扶着秦氏在主位上坐下,然后让一众妇人依次上前来说话。
有了人组织后,花厅内总算是恢复了一些秩序,没有再出现之前几十人一起开口的嘈杂情况。
这些妇人能从外地特地赶来,自然是真的境况困难,她们说起家中的艰难,说到动情处,连陈氏都跟着红了眼睛。
她们所要并不多,也就是一些过冬的银钱。
秦氏还没吭声,陈氏这国公夫人先开口允了。
秦氏虽不情愿,也不能为了这么点小钱落了国公夫人的脸面。
当然这么些个人,也有胆子大的,开口就是五十两,又道:“民妇也不是空口胡诌,只是听说从前英国公府救济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五十两一户!您家比英国公府富贵那么多,民妇只要一样的银钱,应该……应该不算贪心吧?”
这要从前,要是能把英国公府比下去,别说五十两,就是五百两,秦氏都二话不说掏了。可现在厅内众人看她的眼神跟饿狼扑食似的,秦氏可不敢应这个声儿。
“您也别这么说,”陈氏安抚地笑了笑,“五十两银钱虽然不多,但您看,今日来这么些人……眼前又是腊月,年关前需要帮助的人会越来越多,若是前头就把银钱散尽,后来的人又怎么办呢?”
其他人立刻七嘴八舌道:“是啊,我还没轮上呢,你家怎么不想想后来人?”
“就是,要我说,英国公府的银钱,就是让你这样的人家给耗光的!”
那妇人被大家说的臊红了脸,也不敢再提什么五十两,就也只要了过冬的嚼用。
陈氏让下人在旁边造册,每家每户给了十两银钱,若是境况特别困难,基本生活都难以为继的,则多给十两。
领完银钱,则还需要这些人签字画押。
一通登记分发银钱,中午之前,这些妇人才散去。而鲁国公府这一上午,就合计支出了近千两银子。
没了外人在,秦氏自然不再给陈氏留脸,摔了手边的茶盏,指着她就骂道:“好你个败家精,一上午就送出去这么些银钱,你也知道今日之后还有后来人,咱家就是坐拥金山银山,也挡不住那么些人啊!”
茶盏在陈氏脚边裂开,茶水污了她的裙摆,陈氏恭顺道:“您说的不错。可若是不这么做,躲的过一次,还能次次都躲着吗?咱家的名声如何呢?即便婆母不念着咱们府里,也该想想永安宫的贵妃娘娘,想想贵妃娘娘所出的皇子公主……”
提到这个,秦氏的面色总算和缓了一些。
是啊,鲁国公府的前程可不只是在眼前,而是在后头呢。
若是这次的事能给永和宫经营出一个好名声,那银钱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没想到陈氏这孤女出身的,倒还有这份眼力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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