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赋秋辞强说愁
我非嫡子,我父虞幕却十分爱我。我生来便无母亲,自幼寄养在祖父颛顼膝下,我有长兄敬康,是个无比尊贵的皇后嫡子,姑幕未来的国君。皇后是个完美的母亲,是于他那个亲儿子。皇后亦是个恶毒的女人,是于我这个私生子。是她杀了我的母亲。因我母亲夺走了她的丈夫,她便碎了我母亲的魂魄,夺了她永生。
可我不恨她。毕竟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于她的感觉,还不若皇后的一记白眼来得让我惊心动魄,以便让我收敛锋芒,苟且偷生。
我生性恬淡无争,不似敬康心怀大志,忧国忧民。终日与花鸟相伴,为祖父泡上一杯上好的玉清茶露,余生足矣。父亲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堂堂正正、杀伐决断,小儿子形销骨立、懦弱无能,世人皆能猜到我们兄弟的结局,只素来聪明的父亲竟猜不到。一道册封我为太子的诏书,彻底撕裂了我与敬康仅有的血脉牵扯。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雨夜,我端着祖父爱吃的仙果,路过敬康的擒王殿,隐约瞧见殿中鬼火飘摇,兄长提着一盏水晶灯,朝我笑了一笑。身后飞来一只九头大鸟,那是敬康的坐骑鬼车,它摇着五彩九尾,将我一口衔住,用力抖动翅膀,朝着高空飞去。不过眨眼的瞬间,敬康便成了一个小红点,再过片刻,便彻底消失在昏云暗雾之中。
我不知鬼车究竟飞了多远,只知道它是怀着兄长之志,势要将我带去父亲找不到的地方。或是天涯,或是海角,或是碧落,或是黄泉。有刀般的风雨刮在脸上,我终于撑不住惧怕之情,掩面大哭起来。这时有人驾着朱厌,挡住了鬼车去路。
那朱厌是远古凶兽,生得极老极丑,年纪似乎比我祖父都大。鬼车见到它便是儿子遇到老子,不敢动弹,扔下嘴里哭得死去活来的我,拔翅就跑。我被挂在悬崖边上,战战兢兢地趴着岩石,脚下是无垠大海,狂风巨浪。你就站在朱厌肩上,穿着一件翡翠色的裙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惊为天人。
那年我一百七十五岁,还是个孩子。
你生得好看,只性格不大好看。仗着自己比我年长几岁,非逼着我叫你姐姐,我不肯,你就骂我、打我、穷极计谋来压我。我身量不够你高,像只乌龟似的被你拎起脖子,扑通一声扔进西海。冬日的海水,那是一个冷啊。
那时,我不知你是青帝侄女,西海城的大魔头,你亦不知我是轩辕玄孙,姑幕国的小太子。
你将我视为玩物,去哪都要带着我,逢人就夸我长得水灵,圆圆的脸蛋比海里的珍珠都要白上几分。一旦说到你开心处,你必要摁着我的头,让我叫你一声阿姐。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这般殷切地想要我这个陌生小弟,直到那个中元,鬼差寻上门,交给你一样东西。我看着你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拽着那样东西,泣不成声。
我看见了,那样东西是块阴牌。至亲之人被散了魂魄,冥界便会为他刻上一块阴牌,派鬼差交于他的家人。阴沉木制成的阴牌散着异香,可万年不腐。我曾看见父亲就有一块,他视它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放在螺钿盒中,不许任何人触碰。
我讨厌你,十分的讨厌。可当我听着你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是我从来没感受过的悲伤,眼中亦滚出泪来,用嘴巴抿了抿,跟海水一样的苦涩。
我不爱吃肉,你却总换着花样逼我吃肉,似乎是要将我不喜欢的事,一一逼我做遍才肯罢休。可恨我骂不过你又打不过你,只能朝你翻了翻白眼,不情不愿地将嘴一开,吞了那块油到发指的肥肉。而这时,你就会很宠溺地摸摸我的头,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渐渐弯成两枚新月。
你真的好看,比我见过得所有人都要好看,那时我想。
在你的淫威下,我说不上痛快地生活了一百年。
父亲惩罚了敬康,他被扔在北极无地,昏天暗地地也待了一百年。而后,他造反了,逼着父亲交出帝位,可我那城府深沉的父亲,又怎是一个受人威胁的皇帝?
帝王杀子,自古便是史书上最惨重的一笔。
这日,父亲只身一人来到西海,与你讲了许久的话。你们相谈甚欢,像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
她把你养得很好,这是父亲的原话。他看我时的眼神温柔慈爱,丝毫不像个会杀子的帝王。我不知姑幕的血流成河,镜破钗分,亦不知他历经的丧子之痛,沧海桑田,犹似个孩童般天真幼稚,咂了咂嘴,“她逼我吃肉,叫我生胖了。”
涿鹿一役,九黎八十一将,立九淖空桑阵,阵法诡异难攻,我方损失惨重。我提着父亲钦赐的混元珠玑剑前去破阵,可笑小小轻狂少年,不知死为何物。魔阵伤了我的元神,我如奄奄笼中鸟,被困阵中不见天日。四肢非常的痛,仿似车裂加身,欲举剑自戕时,有人踏着白毛巨猿,血雨腥风而来。
我遍体鳞伤,痛得失去了知觉,只隐约瞧见一双弯弯的眼,和那件孩时最讨厌的翡翠裙子。你一如神般来救我,捧起我似猪头一样肿的脑袋,干干净净的笑声,“千年不见,你依旧这样无用。”
那年我一千四百六十岁,已是翩翩少年。
我昏睡了无数的日夜,至少我是这么觉着的。等我睁开眼时,就见你捧了一大盆肥肉,十分不怀好意地往我这一推。
我却是饿极了,一头栽进了肥肉中,全然忘记了自己最讨厌吃肉。
你一惯随心所欲,不守规矩。魔族不护你,神界不容你,分明是座泥菩萨,却还要来管我的生死,日日讲故事与我听。你说,西海里有好多珍珠,颗颗皆有拇指大小。当鲛为人父母时,就会挑最大最圆的一颗,制成平安符挂在孩子的脖子上。珍珠与孩子形影不离,直至孩子长大成人,谈婚论嫁后取下珍珠作为聘礼或嫁妆。你说,你也曾悉心养了颗珍珠,是西海最美丽最珍贵的一颗。只可惜,你没将珍珠拿稳,摔了个粉碎。
我百无聊赖,你便缓缓笑着,与我对视,“小疆,你就做我第二颗珍珠好不好?”
你站在木棉树下,一头黑发散至腰间,花朵满满,落得你满肩满发皆是。只见一阵风吹过,花瓣擦过你的眼睛,带着灵动与香气,卷到了我面前。从那时,我再不觉着你讨厌了。
你带我去看山,去看水,去看四海之景。你喜着翠色,我便有意无意买来些绿衫翠裙分给丫鬟们,这时你总会像个孩子前来讨要,而我则装出不情愿的样子,将身后那件挑遍八荒的绿萝裙扔给你。渐渐地,我已习惯与你朝夕相伴的日子,与其说我愿意做你手中的珍珠,倒不若说是我想将你变成掌珠,牢牢握住。
忽有一日,你消失了,穿着那件我送你的翡翠绿萝裙。
我似疯了一般寻你三百年,无论白日黑夜,无论天堂地狱。父亲怒我为情所困,难成大业。我六神无主地看着绝情寡欲的帝王,脸上尽是泪。我会这样痛苦,原是我对你动了情。
后来,你回来了。
我开心地去西海找你,待见到你木棉树下的背影时,我那火热的心瞬间冰凉。你静静地抬头看着月亮,那徜徉在眼睛里的分明是笑,却让人瞧着难过。
你性情大变,变得沉默寡言,也变得不爱与我顽笑。以前你只要见我吃肉,便会莫名其妙开心一整天,眼下我一连吃了七八块,肥肉的油腻让我恶心,你却连嘴角都未扬一下。我觉着委屈,背过身将手伸进嘴里,逼着自己全吐出来。
旁人不知的心事令你衣带渐宽,人愈憔悴。我虽急到抓心挠肝,只想到你悄无声息消失三百年,留我一人痛不欲生,回来却不言不语,待我像个陌生人,我便气不打一处来,连话也不想与你说。
可是,就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你招手叫我过去。我是那样的不争气,装都不曾装一下就跑到你身前,捧着一束木棉花,哄你开心。你问我,九天之上的神会爱上魔吗?
我在那一刻便有预感,你怕是踏上了条不归路。只不过,我还是点下了头,告诉你神仙不仅会爱上魔,还会与魔同心同德,万世好合呢。
你听完我的回答,并没有很开心,只长叹了一口气,“他要是你该有多好。”
翌日清晨,我选了个吉时,向你提了亲,要三书六礼娶你作东宫妇。你不大惊讶,只像在看个孩子般,吃力一笑,“好弟弟,你的珍珠姐姐有好好存着呢,日后给你当聘礼。”
“呸,谁是你弟弟。”
没错,你不过年长了我一千岁,又算得哪门子姐姐!
我回去向父亲请旨,他听完不发一语,只说神仙娶魔,天道不容。可我不信天道。
渤海之东的五处仙岛,历经万年随波浪沉浮漂流。海岛距西海愈来愈近,神仙离你也愈来愈近。我耗尽半生修为,用精血滋养出十五只巨鳖,托举顶负着海岛不使它再往西漂流。天帝封我为北极海神,以嘉利天之功。
我身负光芒,带着那道帝喻来见你。
你病得厉害,已起不了榻。你问我,这场昏礼有谁人知。我说,上至九天,下至黄泉,大到开天辟地的尊神,小到朝生暮死的蜉蝣。你说,甚好。
我开心极了,全然没看清你眼里的情绪。你在拿一生与人赌,成则活,败则死。同时你又深刻知道,这场豪赌的赢家,绝不会是你。
六月十五,是你选的黄道吉日,却不宜婚嫁,宜祭祀。
迎亲那日,你将海城升至半空。残风卷地,桐花乱坠,月光如流水,将整座城照成一片银白。就在这梦一般美好的日子,我得知了你的死讯。
你托人将那颗宝贵的珍珠交给我,让我送给我的新娘。
心口似被人扎了一刀,我疼得蜷缩了摇摇晃晃的身子,听见咔嚓之声,我低头往下一看,发现是珍珠落到地上,碎成了粉末。
我以北海下聘的新娘死了。她穿着那身翡翠色的裙子,晒着月光,安详地闭着眼睛。她的肉身留在泥土中腐烂,她的灵魂飞去九天寻觅新郎。
我的新娘有新郎,却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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