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赋秋辞强说愁
谷裔所说半真,德清山上是有座道观,常年信客不绝,烟雾缭绕,极富有琅嬛之象,只不叫万寿,而是那文官妙无真君的老宅。
真君观依山而建,顺势而为,整个宫观立在半山腰中,群峰拱卫,如玉带环绕。一入宫观,左眼便可见一方水潭,生长有一株婆娑古树,枝头无花却香气浓郁,人皆不知缘故,只唤它“有香”,底下树枝被缠满了红丝绦,是学子祈愿考运亨通。树旁另有一处石碑刻字,记述妙无生平,上头写道:妙无真君,孝廉出身,居杨德清山,仕夏战殁,人为立庙祀之。真君掌文昌府,事及人间禄籍,守郁罗萧台。姓名不可说。
见到最后一句,秋辞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他可真会装蒜,嫌自己名字难听,不提便可,这番巧立名目,也不知是在做给谁看。”
花郎却问道:“你知他姓名?”
秋辞道:“他为人迂腐不堪,用来配他的姓名,想必也极难听,花郎且不必顾他。”
后头飞来一颗石子,砸在秋辞头上十分生疼。她捂着脑袋往后一转,却是一个七八岁的黑脸道童。吊睛薄眉,垂髻泛黄粗糙,尖尖的脸,刁钻刻薄。他手里还攥着小石子,未等秋辞反应悉数又扔了过去。这次,秋辞将身半转,一一躲了。
她冲上前拎起道童的后领,顿时有股酸臭迎面扑来,熏得她脑子眩晕,有些站不住脚,赶忙用衣袖掩住口鼻道:“你若再向我扔石子,我就断了你的手臂。”
“你才是为人迂腐,用来配你的名字如屎尿恶臭。”道童推开秋辞,在原地不可一世地叉着腰道:“真君观怎可被尔等下贱坯子玷污。”
秋辞从未被人这样骂过,气得脸都红了,捋起袖子便要去扭断道童的手,被花郎一把拉了回来,他挡在她身前,面善气和道:“确是我们说错话了,还望小道长莫怪。”
秋辞此时一愣,恐是听错话。如今是她遭人暗算,花郎反倒去向下黑手的人道歉,她狠狠地拽了他的衣袖,以泄不平,又转眼瞪了道童,肃杀之气,令小道童脸色稍变,垂下头,满肚子心思。
道长师兄前来寻人,一见情形便知他师弟胡闹,又拿石子伤人,朝着二人深表歉意后,领着小师弟往后殿去了。小道童跟在师兄身后,不合身的道袍绊着他的小脚,他转过身边走边朝着秋辞嘀咕道:“他的名字好听极了,尔等愚蠢不配得知。”
因山上风大,距离又远,秋辞只听清了前半句,她猜后半句绝非什么好话,便提起裙摆追了上去,“怎得一个名字还能如花似玉不成?我倒要看看,等我断了他的手脚,那妙无真君会不会来救他,花郎你莫要拦我。”
花郎不慌不忙道:“我不拦你。只倘若他真来了,娘子打得过他么?”
秋辞的背影一僵,转头看花郎时的神色尴尬,她干笑了几声,“瞧我糊涂了,要事压身,怎好为小人分心。眼下德清没有万寿观,前几日长恩又突然疯了,倒要去哪里找。”
她方说完,天色便变得阴沉,乌压压一堆云似要坠下来,风卷着闪电,片刻便到了山脚下一处草屋的上空。
而后,一声巨响,数百道雷电齐刷刷从天劈下,闪电发出紫色的光芒,逼得人睁不开眼。
花郎脸色变了,下阶离观,秋辞紧随其后,二人走得极快,如风一般,撞倒了一旁烧香的信客。
等他们赶到时,现场已是一片狼藉。
四周树木俱已烧焦,草屋成灰,青耕拖着受伤的长恩展翅飞在空中,右翅上的羽毛被烧去一大截,凫徯在树下警惕地举着伞,他身后躺着焦黑的夏娘。她杀了人,此番雷劫便是为她而来。雷电正击她天灵,若不是凫徯施法为她挡去一半,怕早已魂飞魄散。
“还以为她躲过去了。”相处了这几日,夏娘面面俱到,待秋辞也是掏心掏肺地好,此时见她遭难,心中到底不是滋味,长叹一声道:“雷劫有九重,单单第一重便要了她一半命,之后的八重怕无论如何也熬不下去了。”
花郎意味深长地看了秋辞许久,才话中有话道:“只有将她藏起来,让天神找不到她。”
他一语点醒秋辞,她欢乐地念起咒语,召出一个方阵,一时狂风暴涨,烟火凝滞,周遭似起风雨之意,只眨眼的瞬间,长恩与夏娘被收入阵中,灵光骤聚,一番地动山摇后,无影无踪。凫徯震惊方阵海纳乾坤力量之强,便是天上神仙,也非寻常可有。先前他不过是觉着秋辞外强中干,故作深沉,此时见识她真正的手段,竟心生恐惧,十分忌惮她起来。
“他们去哪了?”青耕收翅落地。
秋辞抖了抖袖子笑了,“一个十分险恶,生死皆看造化的地方。”
青耕笑话她,“那和待在这等雷劈又有甚区别。”
“怎会没区别?那里可不会劈下雷来。”秋辞骄傲道。
人人都在好奇秋辞口中世界,只有花郎不急不缓,说要回山阴一趟,“郡守故意引我们到此,想是另有目的,只怕在我们来回这段时间,他早已销声匿迹。”
花郎所猜无错,谷家举家迁移,倒不是为避难,而是一道圣旨,谷裔升了太常卿,入都荣华去了。只留下老仆看守祖宅,从他口中,秋辞知道了万寿观就建在郊外,离城三里处。可恨谷裔如耍猴一般,让他们白白走了那些路,若不是心系吉量,秋辞铁定杀入都去,当着皇帝的面割下谷裔舌头,让他再哄。
老仆颤巍巍地从袖中拿出一把黄金打造的钥匙,“郎君离去之前,嘱咐老奴将别院钥匙交于大仙。说是念主仆之情,送长恩一份大礼。”
谷家别院离主宅不远,只隔了一条街。别院许久未曾住人,残垣断壁中央,一堆枯花落叶挡了脚下路,进入后院,绕过青木回廊,一具腐烂大半的尸体恍然入眼,恶臭扑鼻。一轮冷月下,大片黑丝挡住了他的脸,草绳捆住了露出白骨的脚,蛆虫挤在他心口处的黑窟窿,每蠕动一次,便要吞食一口血肉。
青耕从他肚子里抽出半幅烧毁的画卷,上头血迹斑斑,内容已辨别不清,只在画卷右下角找到一个名字:张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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