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赋秋辞强说愁
也不知这是哪里的青山,花草树木一概不生,倒拼命地堆了一山又一山的碎石,冷清清地结着碎霜,阳光之下熠熠闪光,远远看去,似金子一般。
或是流年不利,那时秋辞连酒肆的门都未跨进,就被茶肆里追出来的小厮喊回去付茶钱,等再入肆寻人,杯中酒尽空,那无双郎君早已离去。她懊恼了一番,追出楼去找,翻遍了街巷阡陌,石桥楼阁,也难见昔时白裳。
发现吉量不见时,是她回到堆金,见院中的柿饼在夜露下回潮,桌上啃了一半的鸡肉干惹上蚂蚁,被拱到地上。
起初秋辞认为是魍象寻事,便红了一双眼睛,拿剑劈碎影壁,逼出奄奄一息的精怪。魍象被剑气割断鱼尾,深红的一道口子,血流不止。他朝秋辞求饶,称自己不曾害过吉量,只秋辞不信,非得逼着他说出真相。魍象起前元气大伤,此时又断了尾巴,伤势过重,挨不过一刻钟便魂魄离体,堕入轮回去了。
秋辞看着直挺挺的死鱼,握着剑的手冰凉。她不知下步该往哪走,只晓得老天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倘若吉量横死夭折,饶是她逃到天涯海角,也阻断不了那必至的死期。在她对着吉量物事,念了第一百七十五遍穷源搜罗咒皆无果后,月落乌啼,霞光复现,乌伤传来精怪害人的新闻。
也就是吉量失踪的当夜,主街上的一户养蚕人家,夫妻双双被抹了脖子,遍体鳞伤倒在血泊中,两只眼睛睁得老大。死相凄惨,生人皆不敢直视。这夫妻是本分人,平日里除却做买卖,便是去郊外桑园里做活,也不和外人说话。去岁得了个女儿,乳名唤作阿华,长得十分水灵,只肤黑精瘦,似有隐疾。
说到这阿华,也是奇怪,小孩白日里不哭不闹,夜一深便笑个不停。也不知夫妻哪来的精力,竟整夜整夜不睡觉,去逗女孩开心。小孩天真的笑,尽管清脆灵巧,午夜梦回飘入耳中,也难免令人后背生寒。有人曾打趣女孩父母,今年收成好,连孩子睡觉都在笑。谁料夫妻二人吓白了脸,丢下竹筐拔腿就跑。
史令叫人抬走了夫妻,自己则打算上楼去寻阿华。这时有小孩笑了,叫史令勿寻,阿华自有姑姑照料,比其亲生父母还要妥当。此言一出,满县哗然。
当热闹未散,秋辞便已提着剑立在人群中。她揪过说笑小孩的衣领,二人四目相对,鼻子几乎都碰在了一起,“姑姑是谁?”
秋辞目色冰冷,浑身杀气皆未褪尽,剑尖指地逼退一众闲人,小孩更是被吓破了胆,全身抖个不停,根本不敢说话。为此,她不得不露出一个极为敷衍的笑,“告诉我。”
她此时的笑并不好看,饶是她长了个仙人模样,也安慰不了被吓坏的小孩。小不点缩着脖子抽抽搭搭,红豆大小的眼泪皆落到秋辞白皙的手背上。有人喊来了他的亲眷,父母姊妹虽心急,却惮秋辞手中长剑不敢造次,拉着子女呼啦啦跪倒一片,呼天抢地,拜个不停。
吉量总说秋辞脸酸心硬,遇事与其朝她求三拜四,不若直接杀了她来得有效。这点秋辞颇为赞同。她本就心中燥火,再加上他们不问缘由一顿痛哭,压制不住的怒气使她掐住了小孩的脖子,“你既然不肯说姑姑是谁,我就割了你的舌头,省你再哭。”
一时语毕,秋辞便要拿剑挑了小孩的舌头,可落剑的瞬间,有人拦住了她。那是一个小小少年,八九岁的年纪,却早早束了发,鬓发梳得齐整,一丝不苟地朝着头顶玉冠结去。人人都怕秋辞怕得要死,唯他淡定从容,笑着朝她作揖道:“请娘子息怒。孩童本就表述不清,娘子这样恐吓,他哭都来不及,又如何敢说话?小孩是最藏不住秘密的,然只能哄不能吓。”
秋辞静静地瞧了他许久,握在剑上的力稍微松了松,许久,她收回了剑,对小小少年挑眉道:“那你哄给我看。”
少年闻言,唤来身后的小厮,淡淡地吩咐了几句,小厮便从随行的马车中取来一个包裹。少年打开包裹,将里面的东西悉数摆在小孩面前,皆是寻常人家见都不曾见过之物。他弯腰去捡,广袖里掉出块原生态的翠玉来,色泽天然,美妙至极。少年仔细将玉放回怀中,动作轻柔,想来是他心尖物。之后另从地上挑出颗精雕细琢的血玉递给小孩,指着地上一摊珍物说道:“你若告诉她姑姑是谁,不仅是这块玉,那些全是你的。就这样一块玉,可买你十年吃穿。”
小孩对财富认知极浅,只觉血玉花色欲滴,模样好看,虽有些动心但仍旧不肯松口。少年微微皱起眉,附在小孩耳边冷冷道:“都说你识字明礼,怎还是这样愚蠢。再不开口,别说财富,怕是活的机会都没了。”
小孩还在犹豫,他的父母姊妹看见了珍物,却眼睛都亮了,在远处劝他赶紧松口。他抵不住压力,终于妥协道:“我们也不知姑姑是谁,只知她可与鸟言语。”
秋辞问,“她说了什么?”
小孩道:“姑姑说靖人和善,会照料她的孩子。”
世有东荒极地,有小人国,名靖人。居高山,读书明礼,善种谷,养四季花草。
也不知是小孩撒谎,还是少年赠的地图有误,秋辞往东走了大半月,只路越走越偏,环境也越来越恶劣,丝毫不见书中谷物花草、四季繁荣。她被满山的石头晃晕了眼,在此处迷路后发了片刻呆,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月光打在石头上,像铺了一层雪。
她摊开地图,借着清辉去看少年用朱砂标出的路线,红线绕于千山之间,蜿蜒曲折,入无名河而终。那地图背面是金线绣成的《万字文》一篇,取琅琊王氏书法之风骨,育子弟敦伦尽份防邪存诚。有小小少年于卷右题字: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笔风含蓄,遒美健秀。落款两字,想是其姓名,因秋辞使用不当缺了一角,只窥得“玉”字尔。
秋辞照着地图又走了许久,石头山似乎不见尽头,四野空旷,一望无际。她纵身一跃,去到高处眺望,才远远瞧见一条细长的河,诡谲而神秘地躲在群山后。天干物冷,寒风吹过来,便如刀刮一般,秋辞的脸被冻得通红。她收起行囊,踏着月色艰难前行。
越过群山,偶能闻见流水潺潺。再靠近,水声之外更有轻扬的鸟鸣声,忽远忽近。秋辞知是快到了,深夜神思兴奋起来,踩在石头上的脚步都轻快许多。
走出狭窄的山道,视线豁然开朗。远处河上有竹筏载人,那人长身玉立,衣袂飘飘,单手提着羊皮灯笼,青丝白裳如谪仙一般,在月色中微微摇晃。
鸟鸣声陡然变得尖利,仿佛是要刺透人心。秋辞朝着竹筏小跑过去,伸出一双满是灰尘的手,就快触及河中仙,却被一只从天而降的鹊鸟拦住了去路。那鹊鸟青身白喙,发亮银白的一双眼望过来,简直比青烟鬼火还要渗人。
秋辞识得它,是护主的青耕鸟。
此时,万籁俱静。河仙掌灯上岸,缓步走来,世间的光皆照在他身上,露出一张绝色的脸。
秋辞却是笑了。苦她寻遍楼阁石桥,翻越千山万水,那无双之人竟在这冷月山影处。
她站在了原地,周遭的空气似乎也飘来那股熟悉的酒香,与天下无双的郎君一起,渐渐侵蚀秋辞的内心,令她四肢无力,两眼木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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