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鬼鬼祟祟?”
夜晚,洵溱下榻的别院内,巡夜的阿保鲁忽见洵溱房外伫立着一道黑影,登时眼神一变,轻喝一声,疾步上前的同时抽刀出鞘,眨眼掠至那人身后。
“是我!”
“柳寻衣?”
待黑影缓缓转身,月光下映出一张依旧有些憔悴的俊朗面容,杀气腾腾的阿保鲁先是一愣,进而放缓脚步,但他手中的弯刀却迟迟没有收回鞘中的意思。
“怎么是你?”似乎对柳寻衣的出现分外诧异,阿保鲁一时间竟有些词穷,“你……来作甚?”
“洵溱她……”
“你找洵溱?”阿保鲁朝烛影憧憧的窗棂望了一眼,语气颇有不善,“夜已深,她睡了。”
“我有要事……”
“你找她当然有事。”阿保鲁冷笑着打断柳寻衣的追问,“堂堂柳大侠,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是何意?”阿保鲁突如其来的敌意,令柳寻衣有些糊涂,“难道是我对袁家父子的宽恕……令你一直耿耿于怀?”
“岂敢!你可是少秦王钦点的副宗主,即使你将袁家父子供起来当祖宗,也和我没有半文钱关系。”阿保鲁讥讽道,“不过我要提醒你,虽然袁家父子的命攥在你手里,但洵溱和我却不归你统辖,也由不得你呼来唤去。”
“呼来唤去?”柳寻衣疑惑更甚,“阿保鲁,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言语中为何诸多怨怼……”
“我与你非亲非故,谈何怨怼?我只是……”言至于此,阿保鲁忽然语气一滞,稍作沉吟,而后颇为不耐地话锋一转,“罢了!罢了!你回去吧!”
“洵溱她……”
“她累了!”阿保鲁愤愤不平的语气,似乎蕴藏着对柳寻衣的不满,却又碍于某些情由,令其难以明言,“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袁霆那个混账东西竟敢胁迫大小姐,而你非但不惩罚他,反而升他做袁门舵主。哼!经此一闹,洵溱身心交瘁,哪有闲情逸致应付你?别忘了,她只是一介弱质女流,不比你我这等五大三粗的汉子,经不起这般折腾。”
阿保鲁话里有话,令心思缜密的柳寻衣茅塞顿开,不由地暗生愧疚。毕竟,洵溱对他不止有救命之恩,更有重塑之情。反观柳寻衣,从咄咄相逼的谈判,到对袁孝父子的处置,几乎都站在洵溱的对立面,处处苛责,亦处处不留情面。
即使如此,洵溱仍为顾全大局对其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虽说洵溱的忍让在某种程度上是为囚笼柳寻衣,但就事论事,柳寻衣对洵溱的百般提防与算计,也确有些许刻薄。
“没有洵溱的帮助,你岂能扳倒清风?更不可能有今时今日的风光。”阿保鲁蔑视的眼神死死盯着若有所思的柳寻衣,沉声道,“洵溱为顾全你的体面,有些难听的话她不许我们直言,我也不想违背她的命令。但是,你不要做的太过分!休说什么蒙骗、利用……至少在今日之前,洵溱不曾亏欠你分毫。反倒是你,亏欠她不知凡几。”
“我……”
“如果你良心未泯,就应该关心她有没有被袁霆所伤,伤势如何。而不是将她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婢,枉顾她的感受,黑灯瞎火找人问话!”
“我……”
阿保鲁字字诛心,直令心存愧意的柳寻衣五味杂陈,一时竟无言以对。
阿保鲁所料不错,柳寻衣深夜前来,确非单纯地关心洵溱的伤势。
其因有三,一者,柳寻衣想向洵溱打听有关吴双和空盛大师的消息,替萧芷柔了却一桩心事。二者,今日因袁孝父子的事,柳寻衣与洵溱闹得并不愉快,思量再三,他打算再解释几句,尽量消除芥蒂。三者,是在唐阿富的怂恿下,柳寻衣有意向洵溱示好。
可即使如此,在柳寻衣的内心,他仍不曾有过洵溱可能因为袁霆的挟持而“受到伤害”或者“受到惊吓”的意识。他一直将洵溱比作一位机关算尽,无所不能的强大对手,将她想象成和自己一样历经千锤百炼,甚至比自己还要坚不可摧的“金刚不坏之身”,恰恰忽略她只是一介弱质女流的不争事实。
心念及此,后知后觉的柳寻衣难免觉察自己的行径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冷血。
“我很清楚洵溱对于你这位副宗主的态度,你若执意见她,她……断不会将你拒之门外。”阿保鲁似乎已将心中郁结一吐为快,故而面色一缓,无奈道,“虽然我不希望你打扰她,可是……”
“不必可是!”柳寻衣忙道,“其实,我……我只是闲来无事在园中散步,恰巧路过此处。”
“可你刚刚说……”
“哦!我只是想问问她,何时让袁孝返回关外?”柳寻衣随口搪塞,“刚刚转念一想,这种小事没必要兴师动众,我和袁孝商定即可。”
“果真如此?”
“当然!当然!”
柳寻衣被阿保鲁将信将疑的目光盯得有些窘迫,匆匆应答,又寒暄几句,而后快步逃离。
目送柳寻衣略显削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眉心紧锁的阿保鲁转头望向始终紧闭的房门,眼眸深处不禁浮现出一缕淡淡的纠结之意。犹豫再三,终究长叹一声,埋头走远。
静如死寂的房间内,昏黄的烛火将一切映的如梦似幻。本该早早睡下的洵溱,此刻却静静地背倚着房门,双眸仿若极尽千思万绪。
不知何时?亦不知因何?她竟已暗含哽咽,泪拆两行。
……
“话不投机?”
当柳寻衣快步走出洵溱的别院时,一道疑惑的声音悄然响起。紧接着,一袭黑影如鬼魅般飘出,不急不缓地跟在柳寻衣身后。
来人,正是唐阿富。
“不是话不投机,而是……没有见面。”柳寻衣对唐阿富的出现毫不意外,甚至脚步未停,坦然自嘲,“阿保鲁说得对,也许……是我太心急了。”
“依眼下局势,洵溱一时三刻不会弃你而去,至于吴双……料想也不会不辞而别。”唐阿富幽幽地说道,“你不必急于一时,即使想帮谷主和桃花婆婆找到空盛大师的下落,也不必急于今晚。”
闻言,柳寻衣心思一动,骤然止步,转而望向欲言又止的唐阿富,狐疑道:“有事?”
“有事!”唐阿富不可置否,“秦苦遣人传话,说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柳寻衣面露好奇,“什么礼物?”
“不知道。”唐阿富缓缓摇头,“但秦氏来人言之凿凿,说你非去不可。”
“竟如此神秘?”
一炷香后,柳寻衣与唐阿富来到秦苦下榻的别院。此时,秦苦与秦大、秦二、秦三等秦氏弟子聚在院中,喝酒耍钱,好不热闹。
“寻衣?快来!”
一见柳寻衣,秦苦连忙热情招呼,但他并未上前迎接,依旧一脚踏在凳子上,一脚踩着石桌,在秦大、秦二、秦三等人热切而兴奋的目光注视下,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神情激动地摇晃着骰盅,发出阵阵牵动着赌徒心魄的哗啦声响。
“押大押小,买定离手!”
“砰!”
骰盅落桌发出一声闷响,沸反盈天的场面立时变得鸦雀无声,围在桌旁的几人无不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被秦苦缓缓掀起的骰盅。
“三个六!豹子!大小通吃!哈哈哈……”
伴随着秦苦近乎嘶哑的一声狂吼,桌边的秦大几人纷纷伸脖瞪眼,紧接着捶胸顿足,懊恼不已,口中发出阵阵哀嚎。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谢谢各位老大关照小弟,哈哈哈……”
在秦大几人又气又恼的目光中,喜笑颜开的秦苦如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一堆堆的散碎银两搜罗殆尽,那副手舞足蹈的得意模样丝毫没有一派之主的威仪,活脱一个市井赌徒。
“府主,你这是作甚?”见秦苦将银两收入囊中,秦大忍不住开口阻止,“赢钱就走可不行!”
“就是!就是!”秦大仗义执言,立即招至四周一片附和。
“小弟我刚刚忙前忙后,又是凑银子,又是摇骰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赚几个散碎银两,料想你们不会那么小气,非让我输回去吧?”面对众人的埋怨,秦苦嘴上说得好听,可手里的动作却是愈发麻利,“常言道‘有赌未必输’,今天你们运气不好,明天再玩便是。”
“府主,赢钱就走,似乎不太合乎规矩……”
“什么狗屁规矩?老子的规矩就是规矩!”见周围人不依不饶,秦苦索性摆起秦氏家主的架子,一边对众弟子的非议嗤之以鼻,一边故作严厉地训斥,“就凭你们几个,再耍下去,当心裤子都保不住!”
“输了就光着……”
“呸!你们不嫌丢人,老子却怕被人耻笑。再不济我也是秦氏家主,如果连条裤子都不给你们穿,岂不是让外人骂我吝啬?还有……凭尔等的拙劣手段,以后不许和外人耍钱,我们秦家丢不起那人!”
言罢,秦苦“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敢怒不敢言的秦氏弟子,而后又嬉皮笑脸地凑到柳寻衣近前,不由分说地揽住他的肩膀,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戏谑道:“让我看看,清风有没有伤到你的命根……”
“秦兄!秦兄!”秦苦话音未落,顿感尴尬的柳寻衣连忙岔开话题,“你急着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对对对!”余兴未了的秦苦幡然醒悟,连连点头,“有一件天大的‘礼物’,我留着棘手,一定要交你处置。”
“礼物?棘手?”柳寻衣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在那!”秦苦朝角落一间昏暗破旧的柴房一指,“昨日至今,我已经替你‘问候’过四五遍了,但‘问候’归‘问候’,究竟如何处置……还得由你做主。”
“这……”
在秦苦讳莫如深的目光怂恿下,柳寻衣与同样疑惑的唐阿富对视一眼,从而抬脚朝柴房走去。
“去把柴房的门锁打开,再提两盏灯笼!”
“遵命!”
秦苦一声令下,几名秦氏弟子连忙收起耍钱时的戏谑,迅速忙活起来。
“秦兄,你的葫芦里……”
“欸!”秦苦一反常态地朝柳寻衣轻轻摆手,别有深意地笑道,“寻衣,在那人面前,这声‘秦兄’……恐怕轮不到我来答应!”
“嘶!”
只此一言,柳寻衣的眼神骤然一变,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既亲切熟悉又冷漠生疏的面孔,同时脚下一沉,再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
“吱!”
卸下铜锁,柴房的门应声而开。与此同时,两名秦氏弟子提着灯笼步入一片漆黑,两团光晕迅速散开,眨眼将柴房内的一切照亮显现。
紧随其后,是一股掺杂着潮湿腐霉与屎尿血脓的刺鼻腥味,令人连连作呕。
然而,此刻的柳寻衣却无暇顾及其他。因为他的双瞳,早已被一张披头散发,血污遍布,肿胀的几乎不成人形的恐怖脸庞死死占据。
那柴房内命悬一线,气若游丝之人,正是曾与柳寻衣同甘共苦二十余载,后又千方百计置其于死地的“好兄弟”,当今大宋朝廷的三品大员“天机侯”秦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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