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外,身着深紫色朝服的苏青鹤跟在太监身后缓步而来。满头青丝藏在展脚幞头下,玉带扣腰,身姿挺拔。举手投足端方有礼,英气十足,唯有那双总是带着水雾的眼睛,清清润润。
推门而入后,太监便退下了,苏青鹤抬手行了个礼:“臣苏青鹤见过陛下。”
“青鹤不必多礼。”
清越的声音响起,苏青鹤抬起头,就见得书案旁端坐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的顾重华,往日里仅用一根玉簪束起的墨发全扣在暗金色玄冠内。修长的手指提着一根朱砂笔,面前摆着几摞奏折。他正微眯着眼,笑意盈盈地瞧着她。
苏青鹤也早就习以为常了,这位陛下没事就要让她进宫问询近日大理寺的卷宗,若是天色还早,便让她帮忙批阅奏折。
不久前,她大仇得报,本还犹豫着要不要功成身退,做回她的苏家二姑娘。奈何顾重华论功行赏,一旨下来直接将她提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她若是暴露了女儿身,就是犯了欺君之罪,这下是硬着头皮也得把这个大理寺卿好好当下去。
见顾重华眉眼微挑,她立马恭敬地道:“陛下,近日大理寺的事务皆已处理,那些前朝余孽也被连根拔起了,千金阁虽有部分人脱逃,但臣已让手下人去追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顾重华提着朱砂笔,在奏折上圈画,轻轻点了点头:“青鹤行事,我自然放心。”
苏青鹤见他没有再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告退。可嘴还没有张开,就见得书桌旁的顾重华抬起头,莞尔一笑:“青鹤若是无事,便来替我审阅折子吧。”
见着今日这差事是推不过了,苏青鹤只好回了个:“是。”
苏青鹤理了理衣摆,便往着书桌旁去了。她正要拿一堆奏折去一旁审阅,顾重华却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般,用笔端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陛下,臣不敢冒犯。”苏青鹤的手停了下来,却立在一旁,没有落座。
顾重华抬起头,微眯着眼,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都说了,自家兄弟,不必拘礼。”
苏青鹤有些为难地搓了搓袖袍下的手指,虽是自家兄弟,可他那个“兄弟”是她哥哥,不是她。她总还是忍不住将他当做庙里的佛像一般恭敬地奉着。
顾重华略垂了垂眉眼,轻叹了一声:“如今你我成了君臣,却是越发疏远了。果真高处不胜寒,朕着实伤心。”
“不是的,陛下,臣……”苏青鹤见他如此,心下一动,立马就乖乖坐到了他对面的位置上,她强撑出一个笑容,艰难地开口,“臣自然是将您当做……自家兄弟。”
说罢,她自己都有些难为情了。可她又不敢露出端倪,惹得顾重华怀疑她的身份,只得硬着头皮装下去。
听她这样说,顾重华眼睫微动,遮住了眼底的笑意,只是满意地道:“如此甚好。”
苏青鹤也冲他点了点头,正襟危坐,轻轻拿过奏折帮他审阅了起来。
书房内燃着熏香,缭绕在空气中。苏青鹤执着朱砂笔,很快就沉浸在了批阅奏折的状态里,认真地查对了起来。却不见对面的顾重华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偶尔掠过她,带了几分戏谑。
她竟是这么好骗。
日头西斜,橘色的霞光透过雕花木窗投映进来,洒在书桌上。苏青鹤抬起手,揉了揉脖子,却是不经意瞧见了对面的顾重华,饶是她,也微愣了一瞬。
橘色的光影打映在他的侧脸,让本就清隽的五官更显得温柔。长的不可思议的眼睫低垂着,微微一动,就会勾起一个撩人的弧度。眼下一点红痣在霞光下褪去了几分妖冶,反而透着几分优雅。
她做了三年的大理寺少卿,自然是见过无数长相极美的男子,唯独他美得半点不会让人觉得阴柔,反而如山间冷月,半点不敢亵渎。
一个男子能长成这般模样,也是天下少有了。
她正看着,却忽地对上了一双盈满笑意的眼。
她赶忙低下头,慌乱地拿过一旁的奏折,手中的朱砂笔却拿倒了,又惹来一阵轻笑声。
“笔该握正。”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手中的朱砂笔,调了个方向,才又放回她的手中。明黄色的宽袖拂过她的手背,有些痒痒地。
“多谢陛下,臣日后一定注意。”苏青鹤低下头,捏着手里的朱砂笔,只觉得手背又热又痒,连眼神都有些飘忽了。
“青鹤,我有些眼酸,不知你能否替我揉一揉?”顾重华抬手按着眉心,似乎真有些酸疼。
苏青鹤听到他的话,差点没拿稳手中的朱砂笔。可环顾左右,太监宫女早就都退下了,她只得推脱道:“陛下,臣不大会推拿按摩,不如臣替您寻太医过来?”
听到她的话,顾重华有些讶异地瞧了她一眼:“青鹤不是学过按揉么?”
苏青鹤心里咯噔一下,喉头微动,差点吓出一身冷汗。她好像忘了,她哥哥确实会这些。瞧着顾重华有些怀疑的眼神,她急忙搁下笔,笑了笑道:“臣的意思是,太医们的手艺会更好些。不过陛下若是不嫌弃,臣可以一试。”
顾重华面上的怀疑消退了,反而轻笑了一声:“无妨,青鹤尽管来便是了。”
眼瞅着是推托不了,苏青鹤只好硬着头皮起身,慢慢挪到了他身旁。她拂了拂衣摆,跪坐在顾重华的身后,她瞧了一眼他挺拔的背影,犹犹豫豫地抬起了手。
顾重华倒是没有催她,反而气定神闲地端坐着。双手随意搭在膝上,明黄色的袖袍层层叠叠堆在地毯上。
苏青鹤一咬牙,就伸出手指,轻轻按上了他的额角。触碰的一瞬间,她的脸就微红了几分。略低下头,不敢去瞧面前的人。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龙涎香,因着靠得太近,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他的气息内。手指贴合的地方,更是隐隐有些发烫了。她不敢多想,悄悄顺了顺呼吸,便强迫自己专心给他按揉起来。
顾重华轻笑了一声,忽地开口:“青鹤的手指倒不似练武之人,反而像女子一般柔软。”
苏青鹤吓得差点失了力道,她微睁了眼,急忙解释道:“陛下说笑了,臣不过是平日里疏于练武,再加上时常涂抹些膏药,这才没什么茧子。”
顾重华轻轻“哦”了一声,尾音上扬:“看来青鹤也是个爱美之人。”
苏青鹤只好讪笑了几声,想把这件事带过去。可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感觉面前的人动了动,高大的影子将她拢在其中。
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就见得顾重华转过了身,清隽的面容映在霞光下,唯有他眼下的红痣勾人心神。
苏青鹤在女子中已然算是身形修长的了,可在顾重华面前,轻易便会被他压制住。
顾重华略低下头,戏谑地瞧着她,轻笑了一声:“那青鹤觉得朕美么?”
听到他的话,苏青鹤微睁了眼,连心跳陡然漏了一瞬。带了几分艳色的唇瓣翕动,她急忙偏过头去,声音有些发颤:“陛下自是天人之姿,风华绝世。”
顾重华往她的面前移了移,薄唇轻启,有些半信半疑:“可青鹤为何不看朕,莫不是口是心非,故意哄骗朕?”
他说着,勾了勾眼尾,殷红泪痣添了几分惑人的意味。
“臣不敢!”苏青鹤连声音都失了些分寸,急忙抬起头,强迫自己看向他。可一对上他的脸,她便觉得心下紧张。可她一紧张就容易哭,眼见着眼里又要盈满泪水了。
顾重华瞧见她这样子,极力地隐下了嘴角的笑意。鸦羽似的眼睫轻抬,还是不肯轻易放过她:“你不用这么紧张。”他说着,轻笑了一声,“都是自家兄弟,怕什么?”
“陛下……”苏青鹤想往后退,可身后就是书架,她慌乱地将手撑在地毯上,直直地瞧着与她不过一拳之隔的顾重华,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可他便是对着她笑一笑,她就觉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咽了咽喉头,眼里波光潋滟,瞧着都快哭了。
顾重华笑了笑,抬起了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出,明黄色的袖袍往下滑落了些许,却是往着苏青鹤的侧脸而去。
苏青鹤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往后一靠,却直接抵在了书架上,退无可退。撑在地毯上的手骤然收紧,她急忙闭上眼,别过了脸。
可顾重华的手却径直越过了她,宽大的袖袍拂过她的肩头,随即便在她身后的书架上取着什么。
苏青鹤悄悄抬起眼,就见得他收回了手,身子也往后靠了靠,手中握着一册画卷。
他斜靠在书案上,单手托腮,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面颊,戏谑地看着她:“青鹤,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把眼睛闭上了?”
苏青鹤脖颈一阵发烫,在他的目光下,像是被呛到了。急忙抬起手挡在面前,轻咳了几声,却不知该怎么解释。
顾重华瞧着她,眼底笑意更甚。却也没有再故意逗她了,反而将手中那一叠画册递给了她。
苏青鹤急忙接过画册,有些愣愣地瞧了瞧他:“陛下,这是?”
顾重华眉眼微挑,语态轻松地道:“你打开瞧瞧就知道了。”
苏青鹤轻轻“嗯”了一声,便打开了画册,眼神却微愣了一瞬。一旁的顾重华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起一旁的茶杯,气定神闲地轻抿了一口。
“陛下,这些仕女图是为何意?”苏青鹤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向他。手中摊开的画册上全是年轻貌美的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落款处还有画上女子的姓名、年龄、家世等批注。
顾重华放下茶杯,笑道:“自是为我立后之用,画上都是朝中大臣家适龄的姑娘,我这几日便得从中挑一个合心意的,册封为后。”
苏青鹤下意识地握紧了画册,随即了然地点了点头:“陛下是该立后了,一国之母,还是得早早定下。”
不知为何,她心下有些异样,可她并未多想,反而瞧了瞧手里的画册,倒是并没有觉得这件事很突兀。顾重华从小便去了离国做质子,离国城破又随着周家军在疆场待了几年,其后又被先皇囚于幽庭。如今已二十有四,别说正宫皇后,便一位侧妃都没有,这立后一事着实该提上日程了。
她正想着,就听得顾重华漫不经心地道:“不过,这画册实在太多,我也是挑花了眼,一时难以下决断。”他说着,抬眼瞧向她,笑了笑,“不若青鹤你帮我挑一挑,我相信,你的眼光自是不会差的。”
苏青鹤愣了愣,赶忙摆手推辞:“陛下,立后一事,事关重大,臣不敢多言。”
“此次立后,你苏家并无参选的姑娘,便是旁支也不曾有。由你来选,才不会有失偏颇,才更让人信服。”顾重华往后靠了靠,神色不容拒绝。言语间,更是让她没法再推辞。
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苏青鹤也实在没办法再说什么了。也只好点了点头,就抬起了手中的画册,认命地看了起来。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有时候悄悄抬起眼,就见得顾重华一直瞧着她。她只好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看起画册了。
翻了一会儿,她的手顿了顿,便抬起一卷画册递到顾重华面前:“陛下,这位户部尚书家的李姑娘,品貌端庄,饱读诗书,您看如何?”
顾重华只是随意地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不可。一国之母,自不可如此柔弱,而且朕更中意身形修长一些的姑娘。”
苏青鹤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低下头继续看了起来。不多时,她又抬起另一张画册:“陛下,这位齐姑娘乃抚远将军之女,自有将门英气,您以为如何?”
顾重华还是道:“不可。皇后可不能只会舞刀弄枪,自然也得懂得如何执掌中馈。”
苏青鹤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她又低下头,继续找了起来,翻了半天,眼前一亮,抬起画册道:“陛下,你看看这位尚书令的孙女,蕙质兰心,又颇有英气,乃是兆京数一数二的美人。”
顾重华闻言,倒是多看了几眼那副画册。
苏青鹤见他如此,稍稍放心了些,这回他应当是会满意了。
可顾重华也只是瞧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淡淡地开口:”过于貌美,容易惑君,不可。”
苏青鹤微睁了眼,忍不住腹诽,他自己长得这般模样,天底下有哪个女子能魅惑得了他?也只有他惑了别人的份儿。
想归想,奈何这是陛下,她也不敢说什么,只得低下头继续去找合适的女子。
一旁的顾重华见她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随即正色道:”罢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且先回去想想,有哪家的姑娘合适。朕给你三日的时间,你务必要给我一个人选。”
苏青鹤有些慌乱地抬起头,立马推辞:“陛下,这等大事,臣实在不敢独揽,而且臣愚钝,实在不知道该选谁才好,您要不要换个人帮忙相看?”
顾重华笑了笑,眼中却是闪过一一丝戏谑:“既然青鹤如何为难,那便罢了。”
苏青鹤听他如此说,正准备松了一口气,就听得他继续道:“青鹤,若是朕没有记错,你应该快要行冠礼了吧?”
苏青鹤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她的年纪,只得愣愣地点了点头:“回陛下,臣虚岁已满二十,过几个月就可以加冠了。”
顾重华点了点头,手指托着下巴,冲她眯眼笑了笑:“你我都是兄弟,朕自不会薄待你。寻常男子到了你这年纪,都快有孩子了。既然这立后一事迟迟决断不下来,那不如先让你成家。你今日就从这些画册中挑一位心仪的女子,不管是谁,朕替你做媒。”
“不,不行!”苏青鹤立马就开口拒绝了,刚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礼了,急忙弯下腰道,“陛下,这些都是为您选后之用,臣万万不敢逾矩。”
她低着头,宽大的袖袍遮住了她的脸,不由得皱了皱眉,饶是她也有些害怕了。她怎么能娶妻?她便是有那心,也无那力啊。
顾重华往后慵懒地靠了靠,笑道:“无妨,都是自家兄弟,不分你我,你尽管选就是了。”
苏青鹤吓的身子一僵,呼吸都急促了一些。额头隐隐有了冷汗,她慌乱地抬起眼,就见得一旁的画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抬起头道:“陛下,您是兄长,您未成亲,青鹤自然不敢选妻。这选后一事,臣义不容辞,臣回去就替您物色合适的姑娘,定会为您挑一个最合心意的。”
她说着,咽了咽喉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顾重华弯了弯眉眼,手指轻点,笑道:“如此,就有劳青鹤贤弟了。”
不知为何,说到贤弟的时候,他的尾音有些微妙地上挑了一些。可苏青鹤现在满脑子都是替他选后的事,压根就没有注意到。
她弯腰行礼,恭敬地道:“臣领旨。”
她偏过头,瞧着堆在旁边的画册,眉头紧蹙,心里急得是一筹莫展。
只有三日的时间,这让她去哪儿找一个又英气,又会打点后宫,还能帮着陛下分忧,身量修长,貌美却不至惑君的女子?
她低下头,终究是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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