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外,周显恩牵着谢宁一路上了台阶,他转过身给谢宁拢了拢大氅,略低下头,温声道:“等我会儿,很快就回来了。”
谢宁抱着汤婆子,虽然不知道周显恩要做什么,可是她隐隐觉得他今日与平时都不大一样。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乖乖地冲他点了点头。
凌冽的风掠过,将他束在身后的马尾扬起。周显恩揉了揉她的发髻,便转身往内走了。原本厚厚的积雪被踩出凌乱的印子,直到推开门的那一刻,四面的风才安静了些。
入了大殿,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潮湿的死气,混着浓重的药味。明黄色的幡子全部落着,榻上躺了个人,沟壑纵横的手垂在榻沿,粗重的喘气声断断续续,丝衾时不时会起伏一下。
一旁伺候的小火者一见是周显恩来了,便立马退到了一旁,他抬了抬手,那些人便恭敬地出去了。
躺在榻上的陛下仰面朝天,僵硬地挺了挺脖子。感觉到身旁的人都撤走了,他有些困难地横过眼珠子,在见到周显恩的一刹那,喉头就不住地发出低低的吼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你不是死了么?”
周显恩挑了挑眉:“陛下,您都没死,我怎么能死呢?”
听到他这句话,陛下气得抬起了手,想坐起身子,却又无力地瘫倒了下去。他只得咬了咬牙,怒骂:“你竟敢欺君犯上,朕要斩了你,来人,把他给朕拖下去!”
他刚刚吼完,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只差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可任凭他怎么吼叫,都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周显恩睨眼瞧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今时今日,你以为还会有谁来帮你?谁会当你是陛下?真心为你的人,都被你害死了,而活着的,都恨不得你死。”
陛下捏紧了拳头,重重地捶着床榻,灰白的头发散落,有几缕无力地搭在脸上。他愤恨地看着周显恩,眼中布满了红血丝:“朕是天子,朕不会错,尔等宵小,违逆天意,有何报应都是活该!”
“报应?现在是你的报应。”周显恩扯了扯嘴角,嘲讽地轻笑了一声,“你刚愎自用,妒贤嫉能。长林坡一战,害我周家满门,三千将士死于幽火。听信奸佞,重用妖道,枉顾宗法,将太子囚于幽庭,又逼死忠诚良将。你的儿子,你的妃子,你的大臣,哪个不是因你而死?”
他说着,沉了沉眉眼,在陛下错愕的眼神中,低下头将他的衣襟握住,一字一句地道,“你有罪!”
陛下梗着脖子,整个人都在颤抖着,厉声道:“朕没错,朕是天子,顺应天意,朕不会有错的!”
他的话虽这样说着,可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了,连身子都在颤抖着。
“陛下,有没有错,你就去跟那些被你害死的人说吧。”周显恩将他的衣襟扯住,俯下身子,冷冷地笑了笑,“你早晚会见到他们的,九泉之下,那些人都在等你,我父亲,我兄长,季彦,太子太傅,我三千周家军,已经等你很久了。”
他说着便松开手,被他提起来的陛下无力地瘫倒在榻上,像一头濒死的鱼一般张大了嘴呼吸着,嘴角流出口水,唯有瞪大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画面。整个人就抱着头,嘴里“啊啊”地叫了起来。
周显恩始终睨眼瞧着他,眼神没有带一丝温度。空荡荡的大殿,所有的长信宫灯都灭了,唯有雕花木窗透进来些许细碎的微光。
站在床榻旁的周显恩抬了抬眼睫,眉眼弯出一个有些痛苦的弧度,嘴角却是勾了勾笑。
昏暗的房间,唯有陛下抱着头,痛苦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
养心殿外,谢宁抱着汤婆子,有些担心地瞧着大门,她不知道周显恩到底跟陛下说了什么,可从刚刚开始,就传来喊叫声。她不由得有些紧张了,好在一旁的侍卫都当做没有听到一般,没有人进去查看。
屋檐上的积雪越堆越多,被风一吹,就簌簌地落了下来。细微的脚步声响起,谢宁回过头,就见得不远处,顾重华领着乌泱泱的朝臣过来了,皆穿着朝服,连顾重华今日都头束玄冠,身着蟒袍,玉带扣着堪折的腰身,唯有他的眼神,与这茫茫大雪融汇在一起。
人群中,谢宁瞧见了熟悉的身影,一身绯色朝服的苏青鹤,还有她哥哥谢安,虽早就听说她哥哥没事,可这会儿见到他了,她整个人都如释重负。可惜现在人太多了,她也不好意思去找他。
很快,那群人就在台阶下站定了,为首的顾重华抬起头,瞧着养心殿上高悬的牌匾,目光落到一旁的谢宁身上时,微不可见地冲她笑了笑。而他身后的那些朝臣皆低着头,默不作声。
沉重的吱呀声响起,紧接着就是重靴踏在地上的声音,谢宁和底下的人一起抬起头,就见得一脸肃穆的周显恩出来了,手里还捧着两卷黄色布帛,隐隐可见上面的龙纹。
他抬起手,将手中圣旨举起,底下的人立即跪了下去,见圣旨如见陛下,谢宁隐隐猜到了要发生什么,也急忙跪了下去。
周显恩动了动眼睫,将手中圣旨展开,沉声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在位二十载,深觉德行有失,处事不端。听信小人,构陷忠良,实非明君之举。周氏一门,实乃冤案,威远侯周广林,长子周显意,国之栋梁。朕受妖道所惑,致周家军全军覆没,如此恶行,朕难辞其咎,特此正名……”
跪在地上大臣们越听,就越是心惊肉跳,本以为是传位的圣旨,可这分明是陛下的罪己诏啊!
周显恩依旧看着手中的圣旨,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太子太傅苏让,受屈冤死,今日还其功名,改其谥号,赐为‘睿’,遗骨可入宗庙……”
雪还在下,大殿下的苏青鹤低着头,可手臂却在微微颤抖,她咬着牙,眼泪顺着面颊淌下,一直流在冰冷的雪地上。
她闭了闭眼,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她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今日了。
祖父,哥哥,你们看到了么?
陛下承认他错了,他还你们清白了。
大雪纷飞,凌冽的寒风让最后的声音显得更加冷:“朕回望在位所言所行,德不配位,今书罪己诏,以告天下,警醒后人,钦此。”
话音落,圣旨收。台阶下跪着的人纷纷叩首,大呼:“陛下圣明。”
一旁的司礼监掌印接过罪己诏,周显恩又将另一份圣旨打开,朗声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太子重华,端方敏学,有芝兰玉树之德,骁勇善战之功,在与北戎、离国一战中,屡建奇功。朕德行有亏,无颜再掌大统,特传位与太子重华,择日继位,钦此。”
顾重华抬起手,恭敬地道:“臣接旨。”
身后的大臣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所以并无意外,只摆出恭敬的模样,跪在地上,大呼:“臣等恭贺新帝!”
周显恩握着圣旨,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顾重华也起身,仰头望着他。直到圣旨交接的那一刻,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相撞的目光里,带着柔和的笑意。
他们赢了。
眼泪落在地上,大盛的旌旗被风吹得扬起,满天的大雪中,周显恩牵着谢宁的手,慢慢往宫外去了。
宫门口,秦风驾着马车早已等候多时,小鱼干就缩在他怀里,懒洋洋地摇着尾巴尖儿。
谢宁不由得笑了笑,握紧周显恩的手,道:“今日算是苦尽甘来了,想吃什么,我回去给你们做。”
周显恩偏过头,瞧着她面上的笑容,也不自觉笑了笑:“不行,今日,就让秦风出去吃。你说过的,等我回来,要给我做一大桌子菜,只给我一个人做,我要全部吃完。”
谢宁好笑地瞧了他一眼:“夫君,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周显恩搂了搂她的腰,让她与自己贴得近一些,嘴角翘起,低声道:“唯有你,我就是小心眼,你的做的菜也只能我吃。”
谢宁被他这话臊得脸上都发烫了些,本想打趣他,可话到嘴边硬是说不出口了,只得轻轻推了推他。
周显恩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一阵阵的钟声响起,传遍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谢宁和周显恩齐齐回头,看着城楼上大盛的旌旗,目光倒是复杂了起来。
鸣钟二十四下,视为国丧。
天子薨。
谢宁抬头瞧着周显恩,可他面上的神色未变,似乎这一切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他略低下头,见谢宁盯着自己瞧,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捏了捏她的鼻尖,好笑地道:“又看我看傻了?”
“才没有呢,我都看你看了快一年了,才不会看傻。”谢宁别过眼,嘴角却是抿出一丝笑意。
周显恩嗤笑了一声,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道::“我这张脸对我夫人没有用了,这可不妙了,那是不是我得在晚上下下功夫。”
谢宁差点被他的话吓得呛到,脸上一阵阵的发烫:“你又乱说,我不理你了。”
周显恩扯开嘴角,轻笑了一声:“那咱们换个花样,来玩洞房花烛怎么样?”
谢宁抬起眼,有些疑惑地瞧着他。
可周显恩眼里却盈满了笑意:“我说了,我回来就娶你,过几日,咱们就可以选个良辰吉日了。我要让你做大盛,人人都羡慕的女子。告诉所有人,你是我周显恩的妻。”
谢宁抬手挡在面前,不住地笑了起来,眼神却一直紧紧瞧着周显恩。她踮起脚尖,就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满足地道:“和你在一起,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周显恩笑了笑,伸手将她搂住,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轻声道:“我也是。”
大雪飘扬,将天空都染成了雪白色,云层破开,隐隐透出亮光。
雪,要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加更(大家有没有闻到要完结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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