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钊道:“非但我不知道,连王定疆也不知道为何。有两拨被土蕃人杀了,还有两拨是被秦州的地头蛇们给弄死在关山里头,总之,他们连秦州的地界都没有踏足,便全军覆灭。”
关山难越,秦州难入,成了长安人心中一件怪事。
太后白凤察觉到不对劲,怕是李代瑁一点私心,从中作梗,遂借扶棺还乡之名,命尹玉钊前去察看个究竟。
尹玉钊名为扶棺还乡,转身便走,入关山之后却杀个回马枪,却将季明德的身份打听了个无巨细。
八岁起在永昌道上跑的土匪,左右两邻,一户是当朝大儒李翰,另一户是秦州匪首方升平,倒果真文武兼修。
不过几个月时间,马匪是他,土匪亦是他,转眼之间,秦州都护府成立,朝廷驻兵二十万,季墨一个小小监察道,在他的运作之下,摇身一变竟就成了封疆大吏。
待季明德入长安,尹玉钊以为他为宝如故,必定要先杀王定疆,谁知他干爹爹叫的连天响,整天抱着本书,却是踏踏实实在李纯孝家温课备考。
他究竟是真不知道宝如是什么人,还是心机深沉,觉得自己这只秦州来的小地蛇,能跟盘踞在长安城的虎蟒缠斗?
尹玉钊看不透季明德,所以并不打算轻举妄动。当然,拿他当个奇货可居,探听来的这些消息,目前仍悄悄自己揣着,不曾告诉白太后,也不曾告诉父亲尹继业。
至于这赵宝如,劳他爹尹继业在凉州还放心不下,为了得到她,不惜委下身段一回回求白太后,果真是因为同罗绮的原因,还是别有所图,尹玉钊亦想知道。
放眼长安,有李代瑁那般一本正经的伪君子,还有尹继业泥脚出身的真小人,王定疆在其中,不过白太后用以权衡尹继业和李代瑁的一条疯狗而已。
尹玉钊倒想看看,季明德何德何能,一条小小秦州地头蛇,能在长安与狮虎相争。
*
才到下午,宝如和张氏两个蒸的蜜枣便卖了个空。本来就是无本的卖买,凑头一数,整整一千枚铜钱,换成银子就是十两。
两人喜的恨不能抱在一起跳,不期一天竟能赚得十两银子。
来时抬了两桶枣,去时抬了一箩钱。张氏也是个爽朗的,到了芙蓉园外,便数好串子分开了俩人的钱,一起高高兴兴上菜市,接着买蜂蜜,买上好的竹叶青,一同回去蒸明儿要卖的枣儿。
至晚,宝如砸坏了两只碗,烧糊了一只锅,终于做了顿饭出来。
季明德傍晚回到家,糊锅味儿伴着米饭香,野狐和稻生两个眼睛鼓圆,在厨房窗外直愣愣的看着,厨房里叮叮咣咣作响,宝如割了新鲜的肉来炒,又炒了两样素菜。
先进西厢,季明德进屋的时候远跳一步,进门之后立刻点了盏油灯,端着四处查看。
迎门的地方,若非灯照不能发现,其实洒了薄薄一层香灰。借着那层香灰,可以看到有人进过这屋子,并且走了很多地方。
虽屋子里的一应陈列瞧着没有变过,但是他往日习字的那块青砖调了个头,床上的被子折角,也与他早晨走的时候稍有不同。
这整间屋子,被人细细搜过一遍。
到了厨房,季明德揭开米饭,见里面还竖着两根绿油油的生葱。笑问道:“你这是打算在米饭里面种葱出来?”
宝如抓了把锅子,手叫锅子烫了,连连的搓着耳朵:“大约是我火生的太大,饭糊了锅。这插葱的主意,还是野狐教我的。他说只要插根葱,饭就没有糊腥味儿了。”
季明德看她一只脚在案板下面踢腾着,显然下面是只烧糊了的锅,里面还装着碎碗片儿。她这一顿饭能没有剁了自己的手,他得千恩万谢灶爷灶母的开恩。
宝如立志,从此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学秦州妇人那样,给季明德做一个勤快持家的小媳妇儿,伺候他的衣食起居。如今有模有样,学的全是杨氏的作派。
她笑嘻嘻将他肘在位置上,饭勺儿在手中晃着:“你稳稳的坐着,让我伺候你吃顿饭,如何?”
季明德尝了口肉,暗猜她大约倒了半罐盐进去,吐了丢在灶糠之中:“听说长安的胡市顶热闹,非到夜里不开,咱们一起去逛逛吧。”
宝如叫他拉着便走,一边解着围裙,一边瞧着自己那一桌看起来颇有胃口的菜,道:“我都饿极了,饭还没吃,想要逛街,也得吃了饭再去不是?”
季明德出门,指着野狐和稻生道:“你家大嫂做了饭菜,去把它吃了,再把锅碗收拾干净。”
野狐和稻生方才在外看的眼花缭乱,以为宝如果真做出一顿盛餐来,连忙躬腰点头:“谢谢大嫂!”
胡市果真是个夜里才开的,而且因为这几日是花朝节,市面上热闹非凡。杂耍的,卖艺的,摆小吃摊儿的,剔头磨剪刀的,卖匕首菜刀的应有尽有。
宝如看了个眼花缭乱,暗中思忖,若是花朝节罢,和张氏两个到这一处来做个卖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只要有五两银子的进账,一个月就会有一百五十两。够她赁院子,卖菜做饭养活两个人,直到季明德考中进士做官,有俸禄的那一天。
转念一想她又是苦笑。自己能活多久还不一定了,只要能陪他到入金殿的那一天,亲自送他上考场,她这一生便满足了,便下地狱,也了无遗憾了。
俩人在一家热气腾腾的面摊子上要了两碗面,就着一盘凉卤吃着,对面是个胡姬跳胡旋舞的高台,外面挤了里三重外三重的人,正在看那胡姬跳舞。
胡姬这种胡旋舞,有手鼓相伴,鼓声愈疾,她便跳的愈疾。大约是风时的缘故,她们身上的衣着也极为暴露,一对挺丢丢的鼓胸,随着那鼓点而波涛汹涌。
宝如见季明德一动不动盯着那胡姬,暗猜他怕也是瞧人家那对物什够鼓,有胡兰茵的风范,当下也不说话,饿极了,正在刨自己那碗面。
胡姬一场舞毕,亲自拿着箩跳下舞台,沿街问观者们讨赏钱。平常人们看罢,大多也就给几文钱,人群中一个着素面锦衣的少年,手中却是玩着两只十两重的大银锭,胡姬见了自然开眼,腥红的唇儿笑的弯弯,也不必箩,伸手便要去夺。
一夺不中,素锦衣的少年忽而扬手,将银锭举的高高:“来来来,你若能够得着,这银锭便是你的。”
那胡姬深眸之中眼波流转,嫣然一笑,忽而一跃,手直奔两只大银锭而去。随着她那一跃,顿时春光腻腻,少年一声怪叫,银子举的够高,叫道:“再来再来,看你能不能够得到。”
胡姬当然也知道这少年逗着自己跳高,是为了什么,忽而一个仰手,褪了半边衣带,这一回险险就要跃框而出,她再一个仰跳,银锭入了怀,也顺带叫这少年如馋猫叨腥,叨了一把。
彼此相视一笑,胡姬在那银锭上轻轻吻了吻,猩红的唇沾在冷银锭上,转过来,便是个红红的唇印,胡姬眼儿媚媚,是要勾少年同赴春宵的意思。
少年却不理她,扬着手叫道:“爷爷我今儿芙蓉园里没有寻到快活,倒在这胡市上得了快活,足矣足矣,回府睡觉吧。”
众观者大约也是见惯了,纷纷竖起大拇指道:“世子爷果真厉害,手感如何?”
这招摇无比的少年,恰就是在芙蓉园里揍了尹玉良一顿的李少瑜。
他高扬着那只禄山之爪:“凭你凝脂滑酪,白玉生香,也不及胡姬这二两。你们谁能花二十两银子,也试一把?”
二十两银子,于普通人来说,大约是半年的吃穿用度,若闲钱趁手,都能买房妾回去放在家里,想怎么摸就怎么摸,若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或者钱多的用不完,也不会干这种事儿。
季明德头一回见李少瑜,他骑着马在调戏宝如。这是第二回见,看他一只禄山之爪连旋带捏,当街便去揉那胡姬前胸的物什,极厌又恶,轻轻搁了筷子道:“那李少瑜还是皇家贵子,人品怎的如此不堪?”
宝如也在吃吃的笑:“英亲王息下子嗣少,就他一个儿子,自幼儿惯的紧。他吃奶一直吃到八岁才戒,打那以后,就有哪么个癖好。最喜这些腰细的胡姬们,这条胡市上所有胡姬们的胸,他大约都品过,大家都习以为常的。”
说罢,宝如看季明德盯着自己的眼神颇有些不善,连忙一手捂在胸前,斥道:“你想那儿去了。他就算不正经,也是在这些当街卖艺的妇人们身上,自家姐妹们的男女大防,还是守的很好的。”
季明德一笑,两只酒窝旋即漾出:“我并没说什么,是你想多了。”
两夫妻吃罢面起身,在胡市上慢悠悠的逛着。出胡市骤然清静,冷清清的大街上,月光照着夫妻两的影子长长,就在他们的眼前。
季明德道:“胡兰茵不知打那儿找来个郎中,极擅外科缝合,说能替大伯娘治她那兔唇。
兔唇是大伯娘一辈子的心病,眼看老成那样,她希望自己入土之前,能缝上那两片嘴皮子。但那郎中远在东都洛阳,我明日得陪她去趟洛阳,大约五天才能回来,你一人在外做生意,能照料自己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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