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昊等了大半天,才见张居正拖着疲惫的步伐,从东安门走出来。
惨淡的夕阳透过城门洞,将张相公的影子拉得老长,也让他的脚步看起来是那样的沉重。
“岳父。”赵昊赶紧迎上去。
张居正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说话,便继续沉默的往前走。
赵昊赶紧示意车轿跟在后头,随扈的锦衣卫和护卫则赶紧清场,让张相公可以在这个百万人的城市中,享受不被打搅的散步。
然后赵昊便跟着他沿南河沿大街一路走到东长安街,又顺着东长安街走到了崇文门内大街。
此时天色已黑,张相公却仍没有回转的意思,而是拐入了东裱褙胡同,在一处修葺一新的宅邸前立定。
借着灯笼的光,赵昊依稀能看到那光亮大门上的匾额,赫然刻着‘忠节祠’三个略显张扬的字体,正是岳父大人的手笔。
张居正这才缓缓开了口:“这里是于少保的旧赐邸,公一臂一肩,定正统己巳之变。其被刑西市也,为天顺元年,天下冤之。九年后复官,为成化二年,当年将此处改为祠堂,设像祭祀。又二十三年,赐谥肃愍,为弘治三年……”
赵昊恍然,原来这里是于谦的故居啊。
“看起来像是新修过。”
“不错。”张居正缓缓点头。此时看守祠堂的老军已经赶来打开了大门,他便迈步走进了散发着桐油味道的忠节祠中。
“人总是健忘的。一百年过去了,京城官民已经淡忘了只手挽天倾的于少保,我也是年前偶然问起,才知道这里早已年久失修,便顺手给顺天府下了道劄子。”
张相公的声音中有着超越时间的沧桑,他缓步穿过前院的过厅,来到里院改做享殿的正房前。
“年初便见回报说,忠节祠已经修好了,早就想来看看了。”
这时院中已迅速灯火通明,便见享殿前的楹联曰:
‘赖社稷之灵,国已有君,自分一腔抛热血;
竭股肱之力,继之以死,独留清白在人间!’
横批‘功垂千古’!
张相公正正衣冠,走近殿中,为于谦的塑像上了香,然后与神目如电、不怒自威的于少保久久对视。
赵昊屏息凝神立在侧后,暗恨自己还没搞出照相机,只能把这极具历史意味的一幕记在心里。
良久,张相公方幽幽开口道:“你说于少保为什么没能功成身退?”
“因为他太幼稚了。”便听赵昊轻声道。
“……”张居正从赵昊的话里,感到了危险的气息,便把话题拉回了自己的身上:“你在说为父吧?这话憋很久了?”
“孩儿不敢。”赵昊忙轻声道。
“不敢,所以指桑骂槐。”张居正哂笑一声,缓缓摇头道:“小子何知国家大事?自有天命,汝第去。”
赵昊知道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正是于谦对他儿子于勉说的话。
夺门之役,徐石密谋,左右悉知,而以报谦。当时于谦重兵在握、威服海内,灭徐有贞、石亨等跳梁小丑本如摧枯拉朽耳,但他却始终按兵不动。
后来他儿子于勉急了,劝告乃父,不可让英宗复辟,结果于谦大骂曰:
“小子何知国家大事?自有天命,汝第去。”
你个毛孩子知道屁的国家大事?一切都有天命,滚一边去……
享殿内外,已经被保卫处彻底封锁。只有东风可以吹入殿中。
“自有天命……”听了张居正的话,赵昊轻哼一声道:“什么天命?不就是景帝病入膏肓,太子也夭折了吗?”
“对。”见赵昊说到点儿上了,张居正也不再避讳道:“英宗睿皇帝就是天命所归,于少保没得选!”
“是不敢选吧!”赵昊冷声道:“屁的天命之主!被太监玩弄于股掌,愚蠢!丧师辱国,亲手葬送几十万大军,废物!帮鞑子叫门,下贱!把守卫的妻女送给鞑子,恶毒!于少保把这种人当成天命所归?说他幼稚都是给他面子!”
“臣子不能挑选自己的皇帝,只能选择仕与不仕。”张居正缓缓摇头道:“一旦臣子挑选自己的皇帝,就会沦为莽操之流,为万世唾弃了。”
“只怕皇上已经把岳父当成霍光了。”赵昊却冷声道。
啪的一声,烛花爆开,张居正登时僵在那里,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好一阵子,这位跟于谦一样蟒袍玉带、乌纱皂靴的老人,方苍凉一叹道:“太后总不肯替为父想一想,只想着榨干我最后一滴。为父越是想挣脱,她羁绁就愈牢。今日之后,为父竟没有自全之策了。”
“所以岳父来看于少保了?”赵昊咽下了‘当个莽操也挺好’之言,轻声问道。
“不错,为父已经没得选了,只有学他把这条命送给天家了。”张居正的本体微微颤抖,目光中竟透着对未来的恐惧道:“不过应该不至于像他一样落个身首异处吧。”
“那之后呢?”赵昊幽幽问道。
“之后……”张居正便又叹了口气道:“就要拜托你父亲照看了。”
“家父可不是顾命,更没有太后的青睐。”赵昊苦笑道。
“但他有你啊。”张居正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比之前真切。他似乎终于放下了困扰多年的包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这世上最折磨人是两难。只要做出选择,甭管最终是对是错,人都会如释重负的。
“虽然我们都为这大明好,但显然咱们对大明的定义有差别,为父不强求你像我一样,但你也不能强求我如你一般。”然后他转身拍了拍赵昊的肩膀道:
“打进往后,为父但做我当做的,你也一样。利用接下来几年,放开手脚干吧,看看咱爷们到底谁能让这日月换新天!”
“是。”好一会儿,赵昊方沉重的点下头。
“另外,”张相公沉吟了许久,方下定了决心,压低声音对赵昊道:
“为父下月就禁毁天下书院,你正好可以籍此再不上门。包括筱菁,你也不许她再回娘家了,彻底与孤划清界限……”
“岳父大人……”赵昊眼圈一下就红了,他当然明白岳父大人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或许还能多为你父子争取几年,不至于我一死就受牵连。”张居正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
“如果将来证明我的路是错的,那就走你自己的路吧……”
说完张居正朝赵昊深深作揖道:
“拜托了。”
那日过后不久,赵昊便离京南归了。
既然岳父大人已经选择了他的路,那赵昊也只能坚定不移的按照自己的路走下去了。
途中,他看到了明发在邸抄上的《罪己诏》,万历把自己的那点丑事原原本本讲给天下人,并作了深刻的检讨。那罪己诏上的语句,着实委屈了皇帝,但他不这样写却又无法过关,这次真是颜面扫地。
皇帝尚且如此,他身边的近臣自然更无法过关,孙海、客用先被降为最低级的小火者,发往南京孝陵种菜。
但冯保感觉处分还是太轻,又请求将两人充作净军。他又提出司礼监太监孙德秀、温泰,兵仗局掌印周海,都有应得之罪,其他内监一概责令自陈,切实整顿,万历当然一一照准。结果让冯保借此机会,把他身边的亲信全都剪除,让皇帝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张相公也上疏做了检讨,但同时终于接受皇帝挽留,复出视事,面奏谏劝,以尽愚忠。
而且按照太后的指示,自今往后‘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臣等待罪辅弼,宫中之事,皆宜预闻。’
即是说,日后就连内廷的事情,也归张相公管了……
紧接着,朝廷又下旨,命全国各地巡按御史、提学官切实查访,将各省所有私建的书院,一律改为诸司衙门;书院所立粮田俱查归里甲;各地师徒不得借此聚集会议,扰害地方。
一时间天下哗然,读书人群情激愤,纷纷上书痛斥当政者断天下文脉、堵塞言路云云。各地官府也都按兵不动,准备先看看张相公的女婿会怎么办。
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赵昊也只能凉拌。接下来几个月,他跑遍了江南集团旗下的各家书院,与师生恳切谈话,向他们坦言现在遇到的困难,告诉他们现在全天下都在盯着我们,不能硬扛下去,必须要先关门了。并向全体师生保证,多大的困难都不会阻止科学之光照耀大明的!
除了唱高调之外,赵昊也给出了两条路让大家选。
一是十大书院都将暂时搬到海外去,愿意跟着走的师生,自己双手欢迎,并保证为他们提供最好的教学和生活条件。
至于不愿意去的老师,可以在集团内安排转岗。不愿去海外的学生,也可以先保留学籍,日后书院搬回国再继续学业。
结果除了个别家里确实走不开的,绝大多数师生都选择了去海外办学上学。
这说明书院的教育还是很成功的。科学,已经是师生们生命中难以割舍的宝贵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