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过?哭出来是好事,情绪的宣泄比压制好,病人不排斥的话,可以尽快在天网里去看心理医生。”克尔博士从去接他的飞梭中下来,先被庭院里盛开的蔷薇震撼了下,然后随着出来迎接他的邵钧往内院走去,边走边听邵钧介绍情况。他打量着庭院和房间以及机器人,十分满意道:“这环境很不错,保持心情舒畅,尽量满足病人的需求。”
进了房,他检查了柯夏的各项指标:“从指标上看不错,可以开始第二阶段治疗了,还是应该尽快开始治疗,否则对神经复健不利。”
“只是要有心理准备,”克尔博士低头看到柯夏睁开了眼睛,温声提醒:“第二阶段治疗的后期,随着神经系统渐渐康复,会疼,疼的程度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是,神经疼真的是最难捱的一种疼,很多止痛药到后期不太有用——另外止痛药对精神力有不良影响,很多人不愿意用。而往往精神力越高的人,对疼痛就越敏感。”
柯夏只是一直平静地看着克尔博士,似乎完全没有被那描绘的痛苦吓到。克尔博士微笑:“坚持一下,疗程虽然比较长,但是一个多月后你就可以重新恢复知觉了,你们经济状况改善,我们能够选择最好的治疗方案和复健方案,经过复健,你很快就能恢复行动了。”
真相是复健需要非常漫长,因为复健过程很痛苦,有些病人甚至用了好些年才能够和常人一般的行走。但这个时候,克尔博士需要鼓励病患,更何况他也非常高兴这个病人经济条件的改善,最好的药,不管多昂贵,杜因先生眼都不眨的选择了效果最好的那种,这实在是让主治医生也感觉到了轻松,能选用最好的治疗方案,这实在是默氏病患者中最幸运的人了,那些昂贵的药,就连克尔博士调试的时候,手都要抖一抖,而患者的表哥,却淡定的一次采购了整整一个疗程所需要的所有量,以确保不会断货影响治疗。当不需要考虑患者的经济状况时,治疗变得更纯粹,一切都只需要挑选最好的。当然,至于病人为什么忽然有这么大的经济提升,这些是病人的隐私,他作为医生完全不在意。
在第二疗程开始前,邵钧还是让柯夏又接了次天网,因为克尔博士专程提醒过,涉及到神经的恢复,接下来有可能随时会停止接入天网。
邵钧以为柯夏会去俱乐部那边辞掉教师那个职务,毕竟他一开始似乎也只是为了钱更多一些,没想到柯夏却拿出了几个录好的授课视频给俱乐部,告诉他们自己最近现实生活事情较多,如果出现毫无预兆不能联网的情况,就暂时用这些教学视频给孩子们学习。他甚至不知道柯夏什么时候录下来的这些授课视频和教学课件,他上天网的时间那么短,基本除了授课就没多少时间了……
明明是个桀骜不驯的叛逆期孩子,却偏偏有着完全不相称的责任心,他大概还是真的挺喜欢这份职业的吧?如果病好以后,能不能考虑以后任教职?邵钧和天下所有家长一样,陷入了未雨绸缪中。
然后第二疗程治疗正式开始。
千金难购的药瓶打开了,接上了输液器内,一滴一滴地通过输液管滴入柯夏的静脉内,克尔博士观察了半个星时,看指标没什么问题,嘱咐了邵钧一些注意事项,就离去了,邵钧吩咐司机同样将克尔博士送回住处,才回到了主卧内,坐在了柯夏身旁,按克尔博士的要求,第二阶段的第一次治疗,需要密切观察病人的身体变化,毕竟病人没办法表达和挣扎,每更换一种新药,都需要高度审慎。
因此虽然有看护机器人,邵钧仍然守在了柯夏身边,每隔半个星时,就揭开被褥,解开睡袍,仔细检查柯夏的身体、四肢是否有异样,然后替他轻柔翻身,检查背部的压迫情况,防止褥疮。在他第三次打开被子,解开柯夏的衣袍,伸手按压他的肩膀胸膛时,柯夏忽然睁开了眼睛,和他四目相对,静静注视着他。
天气极好,软风送着花香,邵钧和柯夏对视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应该说话,沉默寡言的机器人从前只需要接受命令,如今却成了唯一打破沉默的人:“你第一次换药,克尔博士说要密切观察你的身体情况,如果有皮肤变色、手指脚趾僵硬,体温下降、心跳加快、呼吸困难的情况,都必须要立刻停止用药,联系医生。”
柯夏缓缓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失去所有知觉后,在现实生活中对机器人做出回应,并且表现出继续交流的姿态。
邵钧心中微松,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微笑,他将柯夏的衣襟掩好,又检查过他的手足,他检查得非常仔细,手指脚趾,肢体器官,一只只手指都轻轻捏过去,轻拿在手心,仔细检视,专注而慎重,仿佛在仔细检查什么珍宝一般。
虽然柯夏完全没有感觉,但看机器人的动作以及注视的方位,可以非常明确地明白他在做什么,他一向是知道每天机器人都会对他的身体进行按摩,但之前他一直拒绝交流,身体也完全没有感觉,每次都是闭着眼睛和一具真正的尸体一般的无知无觉,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机器人这样检查自己的身体,这具连自己都嫌弃唾弃的废物身体,却有人在珍视保养,一丝不苟——即便是个机器人,完全不带有任何意图的检视,他那太过像人的面容和神情仍然让他心里有了一丝赧然……他心里甚至有了一丝对联盟禁止仿人型机器人有了一丝赞许,果然……还是那些圆滚滚的雪人机器人更让他没那么尴尬。
等一切都检查完,邵钧抬头看柯夏还在凝视着他,不像从前一直闭着眼睛拒绝交流。看来明亮宽敞的居住环境确实能改善心境,让他愿意交流,邵钧心里又是一阵宽慰,确认自己的选择没错,便又轻声询问柯夏:“来点音乐吧?”
柯夏又缓缓地眨眼,邵钧吩咐中控系统:“莲花。”
屋顶的吊灯闪了闪:“您好杜因先生。”
邵钧道:“请随便来点和缓轻柔的古典音乐。”
吊灯闪了闪,轻柔的潺潺流水声流淌出来,期间间杂着鸟的婉转鸣叫声,偶尔一两声蛙鸣,顶级的音响令那些声音仿佛真的一般,只让人放松。轻纱随着风轻轻摆动,转眼就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刻,输液器里的药水终于全部滴完,柯夏身体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不良反应,邵钧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输液器撤下,然后看了眼窗外漂亮的落日余晖,又看到柯夏难得地没有闭上眼睛,便问道:“要出去散散步吗?这个庭院里没有人,都是机器人,医生说你该多散心,多晒晒太阳。”
柯夏竟然同意了,邵钧仿佛怕他反悔一般,迅速地将他抱上了轮椅,调整好角度,将他从落地窗推了出去,
繁密的蔷薇花苞和雪白花瓣坠满了枝丫,庭院里仿佛落了一层厚厚的花雪一般,风一吹来,花朵簌簌摆动,邵钧推着他在花间小径中缓缓行走,柯夏在轮椅上仍然是动弹不得,他看得到风吹着花枝摇曳,却感觉不到风迎面拂来,他能看到天边夕阳如血,却感觉不到晒在身上的阳光的温暖,他就像行走在人世间的行尸,腐朽地穿行。
机器人却将轮椅停在了一处有花有湖之处,将轮椅稍微调整了角度,让他半躺着,水汽和着花香软软熏了过来,他看到机器人将他的脚抬了抬,让一双赤足裸露在夕阳中,苍白的肌肤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暖色,淡青色的青筋微微凸起,机器人道:“让太阳晒晒脚心,有好处。”
柯夏有些无语,却看到机器人单膝跪了下来,将他一只足放在了他膝盖上,然后细细替他修剪起脚指甲来。
指甲吗……这具什么知觉都没有的身体居然还在生长吗?
哦对,有些尸体死去后头发指甲都仍然生长。
柯夏有些好奇自己的头发如今不知长到什么程度了,机器人似乎没有修剪过他的头发。
他漫无边际地放纵着思想信马由缰,那中控系统还在忠实地播放着自然音乐,是风吹松涛的声音,期间隐隐约约会有一种奇怪的器乐演奏,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辽远旷阔,想必在一些地方埋了播放器,水面宽阔,波光粼粼,风行水上,果然让人心胸顿开。柯夏看到湖面上还有着盛开的纤细莲花,与蔷薇颇有些格格不入,而湖面上一对黑天鹅款款从湖边的垂柳枝条下游过,自得地竖起身子,在水面上扇了扇翅膀,仿佛伸了个懒腰,它的伴侣则伸出长喙,替它整理羽毛,远处可见木制的回廊远远在湖面上穿过。
柯夏已经在心里笑起来了,这是什么东拼西凑的庭院造景?想来这别墅里本就是这种质朴天然、朴素典雅之风,却被机器人不知以何手段,生生将他的主卧外强行种上了大片永远长不大的少女最爱的白蔷薇,雪白蕾丝窗纱,以及富丽堂皇的黄铜床柱,以至于与整个庭院格格不入,景调不伦不类,品格更是瞬间恶俗起来。
柯夏看着仍在低头剪指甲的机器人,心头狠狠耻笑了一轮这没有情趣品味的机器人,缠绕在心上的那点怨艾戾气不知何时也淡薄了些,他心里漠然想着,白蔷薇王府,大概是永远回不去了。
只有他的机器人,还在天真地为他营造这样一片虚幻无用的慰藉。
他早就不是孩子了,繁华如梦,往事成灰,梦终究是要醒的。
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哪里忽然弄来这许多钱,总不会是将他自己卖了吧?他那身躯,倒还算得上是高级定制人工智能机器人,但貌似卖掉他,也还是买不起这样一座庭院,用不起这许多高级机器人,支付不起那巨额药费,更何况联盟还禁止类人机器人。再说了,这机器人做得也不怎么样,相貌不过是清秀而已,谁会花大价钱买它?
所以真的是有人借给他的?这机器人木讷又寡言,还能交到朋友?是想利用他吗?等自己第二阶段治疗治好了,就问问他,蠢机器人不会暴露了自己机器人的身份,有人想利用他去做什么事吧?
完全想不通,但机器人稳重可靠的举止让他并不是非常担心,柯夏在沙沙的风声中,渐渐眼皮沉重,睡了过去。
等邵钧放下他的双足站起来时,他已经睡着,有幼细的蔷薇花瓣落在他浅金色的头发上和身上,苍白的肌肤仿佛带着柔光,面容恬静,仿佛邵钧许久以前见过的西洋油画中的女神,美得不似人间凡人,又脆弱得朝不保夕,邵钧替他拂落碎花,将他抱回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