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考试的几幢楼里还有一些老师在走着,零星着也有不少学生走着,邵钧走了几步便看到了柯夏站在楼下的一棵大树下,手插在裤兜中,十分沉静地凝视着旁边池子里的莲花。他今天将金色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亚麻色缎带扎起在后头,穿着件极为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衣和黑色长裤,熨烫得很是平整整洁,身姿颀长而高贵,眉目清冷,站在雨中的莲池边,好似一副极美的水彩画一般。
他这些日子长高了不少,已经完全脱去了从前那孩子样,堪堪是个英俊的小少年了,邵钧不由想起从前郡王妃时时喜爱地夸奖自己的长子,将来一定是个极讨女孩子喜欢的小王子的话来,心下喟叹,走了过去将伞打在他头上,却被池塘对面一个年纪颇小的女孩子给吸引住了,那个女孩子有着一头极为灿烂的难得金发,正在双手攀在一个看着像是兄长一样的男孩子身上说话,他们身后是一对夫妇,看着应该是他们的父母,想来那兄长应该是今天参加考试,全家人送过来给他鼓励和打气的。
而那女孩子,看上去着实有几分像长大了的柯琳。
柯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温馨欢快的一家子,那全家人都穿着颇为朴素简朴,但看得出关系非常好,哥哥手舞足蹈似乎还在说着遇到的难题,妹妹则各种惊叹和欢呼,父母满心欢喜和欣慰,边走边说,一家子欢欢喜喜地走远了。
邵钧这时才出声:“考完了?回去吗?”
柯夏抬头看他,点了点头,两人刚走,忽然身后有人在喊:“那个金头发的学生,你站住!”
邵钧一怔,金头发?说的是柯夏?他转头看,看到几个男生簇拥着一个少女走了过来,少女长得十分耀眼,肌肤如雪,亚麻色的长卷发,有着一对仿佛会说话的碧绿眼眸,穿着一身华丽的裙装。
雨越发大起来,一个替少女打伞的男生愤愤不平对柯夏道:“说的就是你,站住!”
柯夏转过身子,冷淡问:“有事?”
他转过脸的时候,浓密纤长的金色睫毛上落了细密的雨珠,平时冰冷淡漠的碧蓝色的眼眸因此显得多了一分柔软,几个学生显然都怔了下,大概是被他这即使是联盟也颇为少见的金发蓝眸震了一下。
之前那男生也顿了下才想起自己之前愤怒的由来:“刚才露丝学妹在楼上,让你帮忙拾一下帽子,你为什么不理?你是哪个年级的?校规里明确有规定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互相友爱,你怎么这么没有风度没有教养?”这时邵钧才发现,原来跟前的莲池里,在靠岸的浅水处,落着一顶颇为华美的浅帽子,帽子边上装饰着浅金色的羽毛,过来的那一行人中有个男生身手敏捷地翻进了池塘边上,不顾岸边的淤泥,将帽拾了起来。
这时那个露丝已经笑道:“应该是个误会,刚才我在楼上,风吹过来帽子落下来,我一时着急,也没看清楚人,就叫人帮忙,想来是这位同学没有听清楚,又或者有别的事,是我冒失了。”她一贯众星捧月中长大,适才在楼上被人无视,是生了几分气,世兄要替她出气,她虽觉得小题大做,但也没有拒绝世兄的好意。然而在此时,看到这相貌极好的小少年之时,已经完全生不出气来,心底隐隐觉得这样的相貌,是有资格矜贵些的,反而是自己随意支使人,不太好。
然而露丝的明显放软了的态度反而让那几个男生更愤怒了:“二楼怎么可能听不清,我们在楼上明明看到他看了眼帽子,然后一动不动,我们几个人也大着嗓子叫了他几声,让他拾帽子,他还是全没听到一样,傲慢之极,学妹你太宽容了,我们学生会可不能坐视这样的蛆虫坏了我们山南学校的名声。”
柯夏终于开口:“我是听见了这位小姐的求助,但是我个人觉得,”他双眉扬起,冰蓝色的眼珠子冷淡地扫了露丝身上那华贵非凡的蕾丝裙子一眼:“能戴得起天然金鹮鸟羽帽子的淑女,应该不会再戴这顶已经被淤泥沾污过的帽子了,既然这样,何必还要劳动旁人翻下淤泥去拾取,弄脏别人的鞋袜呢?互相尊重、互相帮助,总要互相替对方着想吧?”
这个时候,翻下池子拿了帽子的男生刚刚拿着帽子回来,脚上满是淤泥,脸上那殷勤的笑容在听见柯夏的说话后,完全僵住了,手里那顶还落着泥水的帽子,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雨越来越大了,他手里那帽子除了被淤泥沾污了羽毛之外,还被天上落下来的雨点打得七零八落,完全失去了之前的光彩。
露丝脸上更是几乎维持不住笑容,那顶帽子一拿上来,她的确第一反应就是不能戴了。这顶帽子价格不菲,是天然金鹮鸟羽制成的,金鹮是金鸢帝国的国鸟,因着珍稀专园饲养,天然羽毛更是严格限制,只在帝国有出产,别国没有的,因此价格非凡,今天还是自己第一次戴,这就没了,着实十分心疼。
然而眼前这位少年一眼就识出了这金鹮鸟羽,整个人又气质非常,神态傲慢,说不准是哪一国的达官贵人的孩子。虽然他身上连个能够彰显身份的手表或者定制身份的饰品都没有,但有些贵人就喜欢这种简单的气派,再看身后替他打伞的成年人又态度漠然,至始至终不说话,看着倒像是下仆或者管家身份。她口气越发谦虚了:“是我的不对,今天这帽子才头一天戴,所以当时有些冲动了。这位学长是家里的世交,平日里就如兄长一般照顾我,今日原是我来参加入学考试,学长得了我父亲的请托,照应于我,所以口气有些急躁,冒犯了你,实在对不起了这位同学。”
柯夏脸上似笑非笑:“不必向我道歉,毕竟冒着大雨翻下泥里去拾帽子弄脏鞋袜的可不是我,你还是多谢这位学长吧。”他又扫视了一眼几位不知应该如何处理的男学生,又笑了下,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居高临下意味:“我是今天来参加考试的学生,应该还不在校规管束内,有劳各位学长指点了。”
说完他转头就走了,仿佛完全没把眼前这些人放在眼里,傲慢的气场也让那几个盛气凛人的学长们发不出气来,真的就站着让他们离开了。
走了很远邵钧回头,看到他们依然众星捧月一般围着那“露丝学妹”,但已不复之前的气势汹汹,想来这些倚势凌人的孩子们,更有一套欺软怕硬进退自如的逻辑。
大雨滂沱,校园里湿气蓬勃,却另有一种美,邵钧陪着柯夏在校园里慢慢向外走着,柯夏走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妈妈也有这么一顶帽子,比她的羽毛要美多了,有次我偷偷拔了一根羽毛,又骗她说是妹妹拔的,她没有怪我们,但是再也没有戴过了。”
邵钧沉默着,知道少年是想家了,华美的白蔷薇王府,永远充满着蔷薇香气,美貌的王妃和温和的亲王,天使一般的妹妹,都已不存在了。他问:“主人今天考得怎么样?”
柯夏道:“过得去吧,至少没有那个菜场小学那样恶心了,净考的什么弱智题目。”
邵钧疑问:“山南中学这样厉害的私立中学,总不可能历史地理都不考的吧。”
柯夏怒道:“这半年我早就全重新学过联盟的历史地理时事了!你当我还会在同一个坑摔第二次?犯过的错,我绝对不会犯第二次!”
邵钧莞尔:“主人有信心就好。”
柯夏白了他一眼:“真难得看到你的笑容,我都怀疑你的出厂设置真的记得放了表情吗?”
邵钧道:“主人,我是皇家私人订制的。”
柯夏茫然道:“我爸妈真的就觉得需要你这么个不爱笑的管家来管束我?”
邵钧温和道:“是协助您。”显然那对已经不在人世的夫妻,对孩子们还是极尽能力地宠爱和关怀的。
柯夏长长吐出一口气,刚才胸中那点愤懑已经疏散开了:“以后叫我夏吧,别主人主人的了,旁人听到了会奇怪的。”
邵钧应道:“好的,夏。”
柯夏伸了个懒腰:“总算考完了,今天晚上吃点什么好吃的?”
邵钧道:“你爱吃的小羊排,还有一点葡萄果汁。”
柯夏道:“那还不错。”
回到家的时候,玲兰儿已经勤快地做好了饭,问柯夏:“考得怎么样?”
柯夏尝了下羊排,皱了下眉头:“老了。”
玲兰儿有些尴尬:“我是看你们忙了一天,回来还要麻烦杜因大哥做饭,所以就自己做了,下次我注意些。”
布鲁一旁讽刺:“以为自己是王子吗?什么都不做光吃,还有脸挑着挑那,这羊排多贵你知道吗?该不会是考砸了,迁怒于人吧?”
柯夏冷着脸将羊排切成一块一块小的,一副懒得和他计较的样子。
邵钧问:“今天有出去问问附近的公办学校吗?”
玲兰儿忙道:“有问过了,附近的是林里初级学校,十二年制,我问了招生的办公室,他们给我们两人都做了试卷后,同意接收我们了。我和布鲁都可以直接插班入十年级,免学费,中午还有一餐免费午餐,如果付不出住宿费,也可以走读,这样就只需要付一些教具和书的费用,他们也提供旧教具和书的租赁,只需要付一点点租金,开学时间在两个月后,这两个月我还能找一份短工做一下,攒下点钱,学校的老师听说我的打算,还主动提出来有一份图书馆整理的勤工俭学的工作,可以让我和布鲁都去做,每日的酬劳是六十铜币,还有一份免费的午餐,我已经答应了!”
邵钧点了点头,玲兰儿早熟,自己能将自己和弟弟安排得很好,想来即使是沦落在贫民窟里,这位姐姐还是保持了良好的素质。柯夏却颇为意外:“联盟的教育,居然能免费到这样地步?”
布鲁嘲道:“当然比帝国那群贵族只会压榨奴隶的好。”他们姐弟也早就猜出了柯夏应该也是帝国那边的流亡贵族身份,帝国政斗激烈,贵族们一旦政变失败,会全家都被连累,因此往往提前将自己家人偷偷送去联盟,他们姐弟家里虽然算不上贵族,却是被牵连到的平民家庭,父亲在帝国被通缉问罪,双亲来到联盟没多久,就先后病逝了,只留下他们姐弟艰难度日。
柯夏冷笑了一声:“不过是拔鹅毛又不要安抚好鹅不要让鹅喊疼的伎俩罢了,养肥了才好宰杀,共和党和民主党斗了多少年,给你们点蝇头小利,你们就死心塌地用选票用生命支持他们了。”
布鲁道:“那又怎么样,至少我们捞到好处了。”
柯夏沉默了,当在教科书上学过的被大力抨击的虚伪的联盟政体在自己眼前展开的时候,他居然觉得自己和这个愚民,也为这种党派之争中漏下的微小利益,而感觉到了侥幸和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