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文,字文博,约莫二十出头,比南边的一般男子都要高,其身形挺直五官端正,皮肤略有些黑,长相称不上俊朗但很有几分正气,瞧着便知是个极有主意的人。
他今日身着一件青色的半旧书生棉袍,外罩一件黑色,约五六成新的大氅。进了亭子他恭敬地向刘大太太作揖问安,刘大太太起身避开了几分,笑呵呵地让他快坐下。
“尝尝这茶,是北地来的毛尖,香味最是悠长不过。”
男子低头饮了一口,细细品味一番笑道:“好茶,多谢伯母。”
大太太高兴地笑道:“喜欢我便让人包一些给你带回去,这还是我娘家着人从京城送来的,在咱们这可见不着这样好的茶。你这喜好和我家老爷有些像,他也爱喝这种茶,他还在时每年都要让我打发人去采买。”
话说到这份上,不管他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陈文博自然是不能拒绝的,当下起身再度谢过。
大太太接着便问了他家中众人的身体情况,收成如何,陈文博都温和的一一答复。于是大太太又问道:“文博,一眨眼你在明山书院已有五年多了吧?”
“是,”陈文博点头:“今年是第五年。”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大太太感叹道。
“一眨眼便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一日,老爷回来很高兴地与我说遇见了一个麒麟儿,有胆有谋聪慧过人,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果然没过几年你便入了老太爷的眼,那一年你才十二岁吧,再过了些年更是了不得,一举中了小三元。老太爷当日高兴得连饮三杯,直说对得起家乡父老了。”
陈文博再度诚恳点头道:“小侄能有今日全靠老太爷教导,老太爷待小侄恩重如山,不敢或忘。”
大太太满意地点头,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道:“那你可知老太太此番把你叫回来是为何?”
陈文博顿时沉默起来。
大太太没有理会他的沉默,继续道:“老太爷很赏识你,教导着你中了小三元,后来说自己是教不了你什么了便拿着早年得来的一张帖子,荐了你去省城的明山书院。”
“那是咱们南越省最大的书院,南越省的进士十有八九都是这家书院出身的,这里面的分量你也明白。”
大太太似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悠长,“老太爷给你的那张帖子原是为我家老爷准备的,家父与徐大人是同年。”
“但我家老爷早早的去了,老太太三番五次的讨要这帖子都没给,为此还得了王家的埋怨。如今老太爷三周年大祭刚过老太太便让人去请你回来,你可明白这里头的缘由?”
陈文博良久未曾开口,抓着茶杯的手都握紧了。
大太太细心瞧着他的反应,道:“老太太随着老太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最是刚强不过的一个人,前些日子一觉醒来搂着二弟妹哭得很是伤心,把全家都吓坏了,后来细问之下才知道她老人家是梦见了老太爷和珠姐儿。”
“珠姐儿在梦里头说放心不下你们父子三人,让老太太挑个稳妥的姐妹过去服侍照应,如此她在下头便安心了。”大太太抹着泪道。
“老太太最是心疼珠姐儿的,可不得狠哭了一场,连声催促着二弟妹到你们陈家去商议此事。”
“听老太太这么一说,二弟妹也哭晕了过去,第二天便起不来身了。我是个寡妇不好出面,如此便由三弟妹到你家里去了一趟,谁料亲家太太一口便回绝了。”
陈文博没再保持沉默,解释道:“劳老太太费心了,只是小侄要专心科举,孩子们也都还小,上两个月除服时小侄便和家中祖父、爹娘商议过暂不续娶。”
大太太神色不变,叹道:“你娘也是这般回的,三弟妹下响午回来便向老太太禀告了此事,老太太第二天一早就打发人给你去信。”
“收到你的回信后一看泪珠子便下来了,说是对不起老太爷嘱托,当天夜里便病倒了,吃了几剂药都不顶事。”
“次日清醒时还让人套了车,说是要亲自去明山书院与你分说,好让老太爷和珠姐儿瞑目……好歹是被我劝下了。”
陈文博嘴唇动了动,直起身作了个揖道:“小侄谢过伯母。”
大太太端坐着受了他的礼,叹道:“文哥儿,我初初见你时你不过舞勺之年,往后年节你也常来府里请安,待你与珠姐儿定下婚事,那见的面便更多了。”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当年你大嫂难产,你们兄弟去县城请大夫正好遇上我们娘俩从庄子上返回,也是我身边的徐嬷嬷去帮的忙。”
“往后的这么些年,你们家有了什么好东西都往这府里送,伯母知道你是个知恩的好孩子。”说到这里,她神色也严肃了起来,“我今日便托大,问你几句话,你可要与我说实话实说才好。”
陈文博没再坐回凳子上,站直了声恭敬回道:“伯母便如我亲伯娘一般,您请问。”
大太太摆手,“你坐下吧,不用这般拘谨,文哥儿,我只问你,你在明山书院颇受前户部尚书徐大人看重,他老人家可曾提及你的婚事?在省城可有人家与你做媒?”
“未曾,”陈文博回答得很谨慎,“山长并未提及此事,至于别的人家……”他顿了顿,诚恳道:“小侄举业未成,无意再婚。”
大太太一听便明白了,是有人想与他结亲,但因对方门第或女子性情等等不如意陈文博并未答应,至于所谓的“举业未成”,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既然他无意续娶高门贵女,老太太的打算还是有几分可能的,有了这样一句话对老太太那也交代得过去了。
思虑了这许多不过是过了短短几瞬,大太太定下主意后便缓缓道:“文哥儿,你既喊我一声伯母,那我也就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你当年中了秀才,老太爷有意将珠姐儿许配与你,你同意了,三媒六聘将珠姐儿娶过门去,如此结两家之好。”
“珠姐儿在家时被二弟妹宠坏了,任性了些,过门之后与令祖母、令堂屡有冲突,这我们都知道,老太太也屡屡将她喊回训斥教导,在这事上实在是我刘家教导无方,愧对亲家,更愧对你。”
“只是你与珠姐儿之间的事,固然是因为她有错在先,但你也不能说纯然无过。新婚三月后你便外出求学,留下她一个人在坡下村,往后一年也才回来三两次。”
“珠姐儿是我刘府的嫡长孙女,金尊玉贵地养大在家里时都是一脚抬八脚迈的,伺候她的奴仆便有几十个,过不了吃糠咽菜的日子这你也知道,不然后面也不会允她住到城里来。”
“她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走了,我们谁也没有料到,老太太几次哭死过去,这身子骨就大不如前了。”
似是想起了几年前刘家那段昏暗的日子,大太太用帕子擦拭着眼角,语气略有哽咽道:“这人一老,就会想着子孙后事,文哥儿,我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着也快有二十年了,她是最重情不过的一个人了。”
“当年老太爷和珠姐儿先后过世,险些把老太太也带走了。”
“前两个月,府里打发人去陈家送节礼,看到了慧姐儿和康哥儿,虽然白胖可懵懵懂懂,大字不识一个……”
大太太摇头,“比着聪慧懂事的远哥儿可差远了,老太太也是慈心一片,想着慧姐儿和康哥儿年幼,无人扶持恐难在后宅里头平安长大。”
“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后娘终究还是向着她自己的孩子,这种事你在乡间长大见得也不少,回来又梦见了珠姐儿,是以才起了这样的心思。”
瞧他神色不动的模样,大太太又说,“容我猜上一猜,你之所以不答应老太太提出的这婚事,就是怕又是一个珠姐儿,可是想着今番迎娶继室,家世不要紧,但性子要好,要娶个性情柔顺、孝敬公婆、让你在外无后顾之忧的?”
陈文博被说中了心事,半响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苦笑道:“伯母英明。”
大太太笑道:“这有何难?只要是知道你家里情况的当家主母,谁猜不出来?只是文哥儿,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身的情况?”
陈文博愣住了,疑问道:“不知伯母的意思是?”
大太太笑得意外身长,“我指的是你的前程,还有慧姐儿和康哥儿。这世人皆说读书好,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读书使人明理,但更为重要的是只有读书才能科举为官,光大门楣,泽披一方。”
“当年老太爷悉心教导并择你为孙婿,你前程远大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也有着让你将来照拂乡里,照拂刘家之意。”
“这世间,哪怕是娶个乡下村姑都要拉扯她一帮子穷亲戚,更何况是你这种大有前程的,又有嫡出子女。”
“这继室的娘家对你必有所求,对方要么是如王家那般是急需人撑腰的大商户,要么便是家中子孙后继无人的官宦人家,急需你拉扯一把,这样的人家,你放心与他们结亲吗?”
“更何况你嫡长子女都有了,珠姐儿更是有六千两的丰厚嫁妆,每年的出息都有一千多两,这些将来都是要均分给两个孩子的。”
“你要知道这县城里四五口的人家一月也只需要二两银,这便能活得有体面了,财帛动人心呐。”
“你还年轻又是自幼苦读,不懂这后宅里的厉害,世人为何畏后娘如虎,便因这男主外女主内,这后院里都是主母说了算的,天冷时少加一件衣、多放两个俏丽的丫鬟在身边。”
“多少原配子女未长成便夭折或是长成了个纨绔,这里头的手段说出来都怕污了你的耳朵。”
“文哥儿,”大太太语重心长地总结说道:“你将来是要做官的人,家中又是寒门,父母不显,那这继室妻族便显得尤为重要。”
“其一,不能是毫无教养的穷困出身,不懂应酬不懂交际出门在外连其他官太太们藏着的话都听不出来,这对你无益恐怕还会给你招惹祸患。”
“其二,不能是高门官宦出身,我们刘家门第在此,继室娘家要比原配娘家低一头,那些人只会许你性情恶劣的嫡女或者在姨娘身边长大的庶女。”
“而且你娶了人家的女儿,可就要加入对方的派系了。如今朝堂上太子未立,诸皇子渐渐长成,朝中几位阁老各有拥护,地方情势复杂。”
“明山书院的山长徐大人便是因为这个辞官回乡的,我想你若有这个心思,也不会拖到现在了。”
“其三,不能是眼皮子浅,心胸狭隘之辈,嫁妆更不能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能把慧姐儿和康哥儿放在心思恶毒或者嫁妆稀少的后娘身边,日日夜夜地提醒着她,除去这两个孩子,所有的家产就都是我儿子的了……”
“所以你的继室人选,除了要性情温柔、孝顺父母之外,门第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要是家里精心教养的最好是嫡女,为人舒朗大气嫁妆丰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大太太看着他越发深沉的模样,缓缓地饮了口茶,道:“那文哥儿,自古婚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去哪里找这样的女孩儿?”
“对方还不介意你是寒门出身,有一对嫡长子女?再者,如今你虽说是个小三元,可不中举人那在整个南越省终究声名不显。”
“若将来你中了举,然后被榜下抓婿或者座师要与你做媒或者干脆许配不知性情的女儿、侄女甚至是义女,你又待如何?那时回一句‘已有婚约’还是‘此时无意续娶’?若是你答了后者,恐怕三五年内都无法成亲了。”
“况且你等得,在‘丧妇长女不娶’之列的慧姐儿,她等得吗?”
陈世文望着这位笑盈盈的伯母,心中发苦。果然不愧是恩师刘老太爷为自己嫡长子挑选的正室,慢条斯理抽丝剥茧软硬兼施,在进刘家大门前,自己是不愿再娶刘家女的,但经她这样一番话,自己又不得不动摇。
思虑良久,脑海中闪过家中两个喊着‘爹爹’的稚童,终是亲手斟茶奉上,恭声道:“请伯母教我!”
刘大太太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接过茶杯饮了一口,道:“在我看来,刘家的女儿是你一个很好的选择,我们刘家你也是知道的,自前朝末年先祖逃难到此地之后延绵两百多年,耕读传家略有薄名,族中规矩森严。”
“你看咱们家老太太,德行齐备,自嫁入刘家便孝顺先曾老太太,劝着老太爷读书进举,后又典当了嫁妆给老太爷跑官,往后的几十年跟着老太爷在外头历经风雨,如今老太爷去了老太太也还是家里的定海神针。”
“家里的几位爷在举业上虽无大成就,但在老太太的教导下两位老爷极为孝顺,少爷们也不是纨绔子弟。”
说着她又话题一转,叹道:“本来老太太是无意与你们陈家再结亲家的,因为不管你将来续娶了哪家女儿这府里头都是你正经外家,是慧姐儿和康哥儿正经的曾外祖母、外祖父母。”
“继室在原配娘家面前也就是个妾罢了,礼法如此,将来你这一房的红白喜事都得咱们刘家派人前去的,但那天珠姐儿除服,我们看到了慧姐儿和康哥儿,虽然白胖可懵懵懂懂,大字不识一个,待人接物这些礼仪就更不必说了。”
“老太太瞧在眼里真真是心如刀割。”
“三房的媛姐儿今年十七,老太爷去之前尚未定下亲事,如今年岁正好,她是我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性情柔顺懂事听话,近几年和家里的几个女孩儿一起都是老太太亲自教导,是个好孩子。”
“你们将来若诞下一儿半女,从你这里看那是亲兄弟,从她那儿数是姨表兄弟,亲近得很可不比那些个有二心的强?”
“再者,老太太说了,会按着珠姐儿的嫁妆单子给她准备嫁妆,差不到哪里去,遍数整个南越省,除了那些商户,是不会有哪个继室的嫁妆比这多了。”
“我知道你不是看中嫁妆的人,珠姐儿的嫁妆你就都还给二弟妹打理了,可你得为孩子们想想啊,嫡亲的兄弟姐妹之间最是不能厚此薄彼,那是乱家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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