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办公室还没坐定,陈爱郴便说了矿工子弟学校合并过程中遭遇的种种刁难与掣肘。
主要来自市教育局,因为这事儿跟矿区分局正式归辖市局的性质完全不同,那个包括人事、费用、管辖权全面回归,副市长兼局长汪博友当然乐见其成;市教育局接受矿工子弟学校师生,后期只会适当增加人头费用,原来矿区划拨给子弟学校的钱分文得不到。
等于只承担更多教学任务,却得不到额外好处,市教育局当然很不情愿。
陈爱郴唉声叹气当中暗含的意思是,市长和主管副市长态度明确必须要搞,市教育局表面上不敢违拗但暗底下使绊子,千方百计想些上不得台面的理由找碴挑刺,矿区又不能说人家不配合,可工作就是开展不下去。
比如矿工子弟学校学生寄宿制肯定要在学校食堂吃饭,市教育局就要求提供用餐名单以便食堂备菜,很合理对吧?名单提供了,又要求名单上的学生家长签订承诺书,防止中途退伙带来工作不便,听起来也很合理对吧?承诺书签了,再要求所有学生提供最新体检报告,理由是防止传染病,这……还出现对其他学生健康的关心对吧?但一环接一环手续下来,两个月了都没能落实食堂吃饭问题。
再比如教学进度,市区学校和矿工子弟学校因为管理体系等不同,教学进度肯定存在差异。刚开始矿区管委会提出合并到市区学校的学生提前一周开学,由所在学校老师补课,市教育局慎重研究了半个月,答复京都教育部严禁任何形式的补课;矿区管委会说可以向谢市长说明情况,特事特办,市教育局又慎重研究半个月,答复可以实施,但矿区方面要给加班费,而且费用汇到市教育局指定账户统筹分配……
如此等等,让矿区管委会不厌其烦。
陈爱郴、崔月琴本身从地方正府出来的,深黯体制权力掣肘之奥妙都处处碰壁,可想而知换其它矿区管委会领导,心里并不情愿,被刁难羁绊后恐怕早就拍案而起“滚你奶奶的”!
白钰沉思片刻,道:“现在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简而单之地,你把需要与市教育局协商沟通的事项按先后顺序一条条列成清单,剩下的工作交给我。”
“我心中有数,这会儿就写!”
陈爱郴大喜,立即伏案挥毫笔不打停七八分钟就洋洋洒洒罗列了16项工作,交给崔月琴看了一遍无异议才递到白钰面前。
“好字!”
白钰夸道,“都习惯电脑打印,手写有这个功力不容易,”说着起身道,“单单这笔好字,我就不想把爱郴继续在这个位子上。”
“啊!”陈爱郴愣住,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女领导到底脑子快嘴快,崔月琴赶紧道:“白市长可不能让陈书记走啊,好不容易在陈书记领导下掌握矿区情况,做好明年规划,还想着发挥矿业改革领头羊作用呢。”
白钰笑笑没再说什么。
回到市府大院,上楼后白钰直接拐进谢图南办公室,她正埋头处理两边堆积如山的报告、请示、费用等,实在前段时间全力扑在围棋公开赛筹办上,很多工作耽搁下来了。
她全神贯注时而看文件,时而写写划划,偶尔轻轻掠起散落到脸颊边的长发,竟没注意白钰悄悄进门。
专注工作中的女人很美。白钰边在她对面坐下心里暗自感慨道。
听到动静谢图南惊讶地抬头,一眼看到白钰抿抿嘴愧怍道:
“肯定是我主管的份内事拖下来了,累得白市长上门算账,实在不好意思……”
白钰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对于矿工子弟学校学生合并到市区,市教育局明显有抵触情绪,谢市长觉得怎么办?”
谢图南微微蹙眉道:“教育局书记局长兼书记娄仲致烦人呢,仗着表弟是省教育厅副,以前就服卢人南书记,我说话根本不听……”
一句话很巧妙地突出娄仲致的背景和嚣张程度。当然也有不便出口的因素,即谢图南任教育局长时娄仲致以排名第二的书记身份把她架空得死死的,有个传闻说每次局党委会都是娄仲致宣布散会,有这层心结在里面,谢图南对他自然没好话。
反过来,谢图南当局长时娄仲致就不买账,提拔副市长主管教育系统,局长兼书记大权在握的娄仲致更不听使唤了。
“矿业改革各项工作必须同步推进,哪个环节跟不上就会影响整体进程,谢市长考虑考虑?”
白钰道。
谢图南何等聪慧,眼珠一转便猜到白钰心里有了主张,当即道:“矿业改革是压倒一切的大事,教育部门职责不能缺失!如果有需要,我支持在白市长主导下动动刀子。”
很玲珑,也很狡黠,与正义感爆棚但机敏不足的秦恩嘉是截然不同两种风格。
“时间定在今晚,把班子成员都叫到我那边开会,当面落实责任和进度,”白钰道,“谢市长了解市区各大校校长和县局局长么?有没有推荐人选?”
“市区校长提名权都在娄仲致手里,他在市教育局七年期间早就……”谢图南摇摇头道,“县局局长任免归地方,倒有两三位工作务实、勤勉做事的,这方面我可以提供参考信息。”
“我看重态度,矿业改革需要螺丝钉般默默奉献的精神,且能够迅速接手重要工作,关键时刻派上用场;那种擅长单打独斗、桀骜不驯的人才暂时没工夫培养。”白钰道。
闻言而知雅意,谢图南道:“葡湖区教育局长任真,四十二岁,桦南师范大学毕业,全国特级教师,西南大区教研组副组长,三年前有人提名市教育局副局长被娄仲致否决了;副区长提不上去,一直不尴不尬地当着县局长。”
“这样的人才没被省城、沿海省份挖走?”
“他母亲瘫痪在家,所以他的原则是父母在不远行,等到养老送终义务履行完毕再说。”
“嗯,谢市长介绍得好!”
白钰并没对任真点评什么,旋即离座道,“我让名琛通知市局晚上七点。”
谢图南知趣地说:“我准时参加。”
谁知……
二十分钟后,计名琛跑过来道:“白市长有个情况,刚刚电话通知时娄仲致局长说今晚有个接待——黄书记也出席……”
难怪计名琛表情有些微妙。
黄沧海参与接待的活动,有教育局长作陪,可正府这边从市长到主管副市长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正治信号?
但反过来理解,会不会白钰听说娄仲致晚上参加接待,故意通知开会?官场诡谲复杂,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白钰的应变真是快如闪电,行云流水地接道:“有接待是吧?但涉及矿业改革也拖不得呀,这样吧你告诉娄局,碰头会推迟到晚上九点半。”
计名琛惊愕地张大嘴,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关于调离正府办的事儿已八九不离十,这档口没必要夹在里面左右不是人,市长说什么就一字不漏传达什么。
听到计名琛转达的通知,娄仲致也惊愕地张大嘴,直到对方挂掉电话都没反应过来。
什么叫接待?
市委书记叫自己参加接待,潜台词当然要陪客人喝酒,不然干嘛?
可市长明知市委书记拉自己接待却坚持晚上开会,又暗含什么意思?莫非围棋公开赛结束,市委书记回归后全面掌权,立即与市长发生冲突?
斟酌再三,娄仲致发了条短信给白钰:
向白市长报告,今晚活动主旨是省人大和省·委农村工作办公室领导来上电调研,因为其中有位领导与我表弟同过事,所以黄书记临时叫我参加接待。特此汇报。
——说得曲曲折折耐人寻味,一方面如实交待活动内容,主要是黄沧海的老同事老领导来了,黄沧海兼人大主任又从省农工办出来,自然盛情款待;另一方面暗示自己在省里有人,黄沧海也知道这一点!
白钰怎么回?
没回。
这种情况下无论回什么内容都有可能被歪曲利用,比如回一个字“好”,那么娄仲致就有理由不参加晚上会议,因为市长同意请假了;比如回“知道了”,娄仲致会拿给黄沧海看,吐槽既然知道还通知开会,存心不让我好好陪客人喝酒。
魔鬼就隐藏在细节里,官场有时很可怕。
索性不回短信权当没看到,娄仲致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打电话。
到食堂吃晚饭时遇到谢图南,蹙着好看的秀眉道:“白市长,我不知道娄仲致晚上有啥接待活动,他是凡事都不对我讲的。”
白钰问道:“你召集的会议他参不参加?”
“除非特殊情况,该参加的也参加,但教育系统的事问一句才答一句,很少主动反映情况。”
“一直如此?”
谢图南无言地点点头。
“谢市长懒得跟他计较?”白钰带着笑意问。
“不是啊,关键他……”谢图南停箸想了会儿,“我只是区区副市长而已,即使认真又能奈何他?撕破脸反而不利于工作,还不如维持面和心不和现状糊弄下去。”
白钰淡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低头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