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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弘磊谦和答:“十七,六岁时家父便请人教授拳脚。”
“难怪了,你人虽生得斯文,精气神却不像酸书生。”烈日当空,潘奎抬袖擦汗,扫了扫郭家上下,随口问:“嘿,老弱妇孺的!张大人,这些人犯了什么法啊?你们打哪儿来的?”
张峰瞥了一眼郭弘磊,念及救命之恩,登时有些犹豫,含糊答:“我们来自都城。其实,这群人并未犯法,只是受了牵连。”
“哦?受了株连的?”潘奎原本漫不经心,一听倒好奇了,又问:“小子,你家谁犯法了?想必犯了大罪,不然也不至于——”他顿了顿,纳闷问:“哎,你们这百八十口人,该不会是一大家子吧?”
面对强悍边军,姜玉姝忆起庸州贪墨案,心里“咯噔”一下,咬牙屏息。
郭弘磊明白躲不过,暗中早有准备,坦率答:“兄长犯下贪墨之罪,牵连全家流放西苍。”
“贪墨?”潘奎惊讶扬声,心思一动,笑意荡然无存,皱眉审视犯人们,缓缓问:“你叫什么?”
郭弘磊答:“罪民姓郭,名弘磊。”
“贪墨庸州军饷的靖阳侯之子,是你什么人?”潘奎蓦地沉下脸。
郭弘磊无法回避,“那位便是罪民兄长。”
“原来,”潘奎勃然变色,怒问:“你们居然是靖阳侯府的人?”
郭弘磊唯有点头。
“哼!”潘奎霎时火冒三丈,厉声质问:“前几年,边军粮饷屡遭狗官贪墨以饱私囊,害得将士们隆冬腊月饥寒交迫、饿着肚子上阵杀敌,士气大伤!甚至害得庸州失守,十余万人惨被屠杀,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这些,你们知不知道?”
郭弘磊深吸口气,再次点头。
“算了罢!”潘奎怒目而视,激动斥骂:“呸,你们这些贪婪无耻的纨绔,自幼安居都城,怎会知道边卫将士的艰苦?只可怜那惨死的十余万人,白白丧命。”
百户愤怒,兵卒亦变了脸色,纷纷鄙夷憎恶。
田波呆了呆,心想:她竟是侯府的人?看言行举止,应是纨绔之妻。侯府儿媳,必为名门闺秀,怪道如此标致……老子尚未玩过大户贵女,不知是什么滋味?
唉,他们果然迁怒了。不过,此乃人之常情,要怪只能怪世子犯法,连累全家。姜玉姝无可奈何,默默陪着丈夫挨骂。
郭弘磊饱含歉疚,郑重表明:“家兄犯了法,早已被陛下赐死;家父自愧教导无方,悲恸病逝。如今,陛下责令罪民一家充军屯田,用余生为长兄之错赎罪。待投了军,罪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肝脑涂地杀敌卫国!”
“呵。”田波皮笑肉不笑,“大话谁不会说?上阵杀敌,靠的是真本事,而不是嘴皮子。”
姜玉姝这才注意到田波,十分不悦,暗忖:阴阳怪气的,别人不敢比,但二公子肯定比你强!
“唉。”潘奎壮硕的胸膛剧烈起伏,勉强压着怒火,摇头说:“罢了,贪墨的也不是眼前这些人。走!”语毕,他行至山坡树荫下,命令手下清理尸体。
张峰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高声道:“歇息半个时辰,受伤的人赶紧包扎,还得赶路呢!”
挨了一顿骂,郭家人自是难受。
“我们已经这么倒霉了,他们还想如何?”王氏气得哆嗦,伤心道:“难道非让陛下诛杀全家,他们才满意?”
王巧珍靠着板车,讥诮一笑,冷冷道:“哼,有本事上都城告御状去,求得陛下处斩了我们。可惜呀,一群粗俗莽夫,怕是连皇宫都找不到,哈哈哈。”
姜玉姝不赞同地皱眉,“嫂子,小点儿声,仔细他们听见。”
“听见又如何?大不了一死,反正我不想活了!”王巧珍虽嘴硬,却越说越小声。
郭弘磊面色平静,劝解道:“大哥确实犯了错,贪墨军饷,难怪将士气愤。咱们生在靖阳侯府,之前安享富贵,如今为家人赎罪,也是应当。”
“他们那么厌恶咱们,”郭弘轩既委屈又沮丧,惶恐问:“会不会故意刁难人?会不会暗中谋害?”
姜玉姝镇定答:“四弟,陛下已开恩赦免郭家死罪,咱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只要足够强大,谁能轻易欺压你?”
“不错!”郭弘磊勉励道:“男子汉大丈夫,豁达些,别怕吃苦,总有否极泰来的时候!”
因着逃匪有伤在身,跑不快,没过多久便被生擒。
钱小栓汗湿戎装,禀道:“大人,逃兵抓到了!”
“捆上,死的活的都带回去,好交差。”潘奎一声令下,兵卒迅速把逃兵尸体搬上马背。
另一侧
“慢些,轻点儿。弟兄们放心,等到了驿所我就托人买棺材,带你们回家。”张峰亲自动手,与同伴一道,把官差尸体整齐摞在板车上。他抬头看看天色,大声喊:
“潘大人?”
潘奎正整理马鞍,扭头问:“何事?”
张峰恳切道:“天色不早,我们八成得赶一段夜路,假如血腥味儿引来野兽,可就糟糕了。不知您能否——”
“行!”潘奎会意地打断道:“我们也是去驿所,一起吧。”他想了想,吩咐道:“重伤者过来,跟我的人挤一挤。”
“多谢!你们几个伤势重,快去骑马。”张峰松口气,忙碌安排了一番,催促道:“走吧,跟着潘大人,不必担心野兽袭击。”
于是,潘奎骑马,按辔徐行,率众前往驿所。
走着走着,夜幕降临,深山密林黑黢黢,倦鸟归巢,昼伏夜出的兽类则开始觅食,各种嚎叫声此起彼伏,怪异刺耳,渗人极了。
郭弘磊再三嘱咐:“挨紧些,互相照应着,千万别落单!”
“二、二叔,煜儿害怕。”郭煜缩在奶娘怀里,呜咽抽泣。
郭弘磊安抚道:“怕甚?咱们这么多人。你睡一觉罢,睡醒就到驿所了。”
“我害怕。”郭煜毕竟年幼,止不住地啜泣。
潘奎扭头望了望,慢悠悠吓唬道:“哭什么?再哭,狼把你叼走。狼最喜欢叼小孩儿了。”
“不要!”郭煜吓得哇哇大哭。
姜玉姝哭笑不得,刚想哄一哄小侄子,猛却听见西侧林中一阵异响,夹杂着阴沉沉的悠长狼嗥:
“嗷呜……”
姜玉姝一愣,握着拧好的热帕子,登时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
郭弘磊正是此意。
夫妻之间,本该如此。总是客客气气的,忒生分,像什么话?
他默默想着,把脱下的衣衫随手一撂,袒露左肩和左臂两处伤,胸膛宽厚结实,即使坐着也看得出身量高大,俊朗英武,男子汉阳刚气概十足。
彼此并无夫妻之实,面对面,姜玉姝不免羞窘,可虑及对方受伤行动不便,只能佯作自然。她深吸口气,又拧了拧帕子,靠近问:“伤口觉得怎么样?”
“方胜刚才又给包扎了一回,敷着药,不大疼。”郭弘磊端坐,虎目炯炯有神,隐露期待之色。
谁知,姜玉姝手中的帕子尚未贴近,后腰便被小侄子搂住了!
“婶婶,”郭煜晒黑了,也瘦了,幸而一路没生大病。他趴在二婶背上,无精打采,噘着嘴说:“煜儿饿了。”
“哦?”姜玉姝诧异转身,抱住黑瘦小孩儿问:“我猜猜,你肯定又不吃馒头了,对不对?”
郭煜委屈问:“为什么老是吃馒头?就没别的吃么?”
姜玉姝无可奈何,“眼下只有馒头,等过阵子才有别的食物。”
几个丫鬟侍立一旁,小桃忍不住问:“少夫人,让奴婢伺候公子吧?”
姜玉姝还没张嘴,郭弘磊便道:“不必了。你们去照顾老夫人。”语毕,他拿走她手中的帕子,偏着头,自己擦身。
“……是。”小桃忍着失望,黯然屈膝。同为大丫鬟的碧月抿嘴,偷偷嗤笑;娟儿则一无所察,恭顺告退。
姜玉姝一边逗侄子,一边好奇问:“听说潘大人是百户,不知在军中、百户是多大的官儿?”
“正六品,手底下百余兵。”郭弘磊十分熟悉。
姜玉姝又问:“那,总旗呢?”
“手下五十余兵,说是七品,实际未入流,毕竟一卫便有一百个总旗。”郭弘磊搁下帕子,单手抖开玄色外袍,有些费劲。
姜玉姝见状,忙道:“小心伤口,来,我帮你。”她隔着小炕桌探身伸手,助其套上袍子,垂眸系衣带。
两人相距甚近,郭弘磊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精致如画的眉眼,那纤长浓密的睫毛,一眨又一眨,娇憨秀气,令他心痒痒,莫名想伸出手指挨一下扫刷……
“好了!”姜玉姝拍拍手,忧心忡忡,“我问过方大夫,你这伤,至少需要休养一个月,可咱们距离西苍只有两百多里了。假如,到时官府命令男丁立刻充军,几个伤患该怎么办?”
郭弘磊低声告知:“放心,我已托人先行打点,好歹等伤势痊愈再投军,否则上阵便是送死。”
姜玉姝心弦一紧,脱口而出,“你可一定不能死!”
“这……”郭弘磊欲言又止,斟酌再三,郑重承诺道:“我尽力而为!”
栅门外·拐角处
潘奎抱着手臂,悄悄审视昏暗憋闷的牢房,皱眉问:“流放三千里,郭家人都是这么过的?”
“当然。”张峰瞥了瞥,严肃表示:“我们押解犯人,必须得遵守规矩,赶路便赶路,夜宿便夜宿,样样照着规矩办。”
潘奎搓搓下巴胡茬,生性直率,疑惑问:“按常理,勋贵世家遭逢巨变,百余口人被流放,忍饥挨饿风吹日晒,想必满腔怨愤、忧愁低落,可我怎么看他们挺镇定从容的?融洽说笑,简直不像犯人。”
“其实,我们也很惊奇。”张峰感慨万千,唏嘘告知:“这些年,我押解过不少世家贵族,有几十口人的,也有几百口人的,一般在流放途中,犯人会逐渐抛却涵养礼仪、变得自私冷漠,争斗时往往不留情面。有的甚至丝毫不管亲人死活,只顾自己。”
久经沙场,潘奎并不意外,“患难方现真性情。生死攸关之际,人人都想活命。”
“但郭家却不同!”张峰既是由衷欣赏,又感激救命之恩,大加赞赏道:“初时,我们还担心犯人窝里乱、耽误赶路,谁知他们竟一直没乱!您瞧,至今仍秩序井然。唉,真是不得不佩服郭二公子,年纪轻轻,却十分沉稳,文武双全,能屈能伸,管束有方——”
潘奎抬手打断:“得得得!行了,别夸了。”他转身离开牢房,揶揄说:“张大人如此赞赏,不知道的,恐怕怀疑你收了那小子的贿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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