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宋江城死了的时候,宋简下意识的心下一震,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的滋味,但还没等她理清楚心头的复杂感受,就听到宋崇凛愿意杀了自己来救她。
宋简只能下意识的将那复杂的思绪迅速压在心底,立即阻止。
宋江城死后,这个世界并未崩散,大约是因为他是反派——一个故事里,反派是可以被消灭的,但主角不行。
这个世界的主要角色是宋崇凛,主要角色万一死了,这世界有极大可能会崩溃。
再说了,如今这个故事走向,宋简觉得已经可以结尾了:反派身死,女帝中毒身亡,也算是完成了自己工具人的使命,功成身退。她把部长骗进来尽情的打了一顿,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接着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脱离世界,而宋崇凛也能够名正言顺的登上皇位,岂不是皆大欢喜?
但看如今的情形,她一时半会虽然很难恢复如常,却也没有办法很快死去了。
一想到这里,宋简就忍不住向着单膝跪在自己另一边的神医,投去了幽怨的一瞥。
只是如今她脸色苍白如雪,乱发散落在皮肤白腻的脸旁,神色柔缓脆弱,转眸望来,眉眼之间满是说不尽的凄婉无助,叫人见之心悸。
她艰难道:“不必……救我……”
可这几句话就耗费完了她全部的力气,话音未落,宋简就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她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快要晕过去了。
宋简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就像是暴风雨中的一艘小船,即将被卷入漩涡之中沉入海底。
她拼命的掌舵,大半的精力都用在与漩涡的抗争中,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更多,只能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吐:“就算你……救活了我,我也,自尽……!”
……
宋简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因为失去意识前的担忧悬而未决,还没反应过来如今的处境,便下意识的感到一阵忐忑不安,心头跳的厉害。
她成功死了吗?回归现实了吗?世界崩毁了吗?
她想坐起来,可只觉得全身重的厉害,好像瘫痪了一样,再怎么艰难努力,也只能动一动手指。
但手指一动,就立即有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靠了上来,语气急切道:“阿简!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她认出了这是宋崇凛,心中猛地松了口气,随即又泛起了一阵苦涩。
他没死。
这还算是好事。
她也没死。
这就……
宋简扭过头去,长叹了口气,郁郁的心想,又要加班?
而宋崇凛见她一副不想见到自己的样子,神色黯黯,却也不说什么,只是转身出去连忙喊道:“神医!阿简醒了!阿简醒了!”
很快,神医就过来了。
他眼下乌青浓郁,眼中布满血丝,一副憔悴疲惫的样子,虽然看起来神色平静,却三两步就走到了宋简身边,没浪费一点时间。
只见他动作娴熟的翻了翻她的眼皮,捏着她的下巴,左右审视了一番,又探了探脉搏,最后轻叹了口气:“命暂时稳住了,但她体内的毒只是被暂且压制住了,如果不能及时研制出解药,下一次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再次毒发,而每一次毒发,压制毒性的难度就更大一分,说不定下一次就没法再压制住了。”
宋崇凛站在一旁,没说话,但他的目光灼灼,盯着神医的时候,仿佛一把炽热的尖刀抵着人胸口一样,叫人不能忽视。
神医只好揉了揉鼻梁,粗重的叹了口气解释道:“我和那个滇巫研究了这么几天,还是没能找出能解毒的药剂。有几方药,或许能暂时稳住——不过都是猛药,危险性也很大,若是贸然喂下去,很难说是能救回来,还是会直接置她于死地。”
听见这话,宋崇凛站在原地,表情犹如丢了魂一般空茫。
而一听救活自己这么不容易,宋简就觉得何必呢?
直接没救了,治不好,等死吧三连,多省事啊?让她就这么逝世不好吗?
她这么想着,声音便嘶哑的厉害道,“……算了吧。”
宋崇凛却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冲了出去。
宋简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后却立即想到,他不会又想去找滇巫种蛊吧?
她连忙想要去阻止,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她着急的不行,竟一下子真的撑起了身体,就要下床。
眼见着她就要摔下床去,神医连忙一把将她扶住,急声喝道:“边明歌!把人拦住!”
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了一阵纷杂的打斗声。
“别着急!一着急等会毒发了怎么办!”神医厉声喝道,“有人去拦他!别担心!”
他扭头朝着门外怒吼:“宋崇凛!还不快点滚回来!你想害死你妹妹是不是!?”
没过一会儿,边明歌就和宋崇凛一前一后的回来了。
若论行军打仗,边明歌自然不会是宋崇凛的对手,可要论单打独斗,大将军往往不如浪迹江湖的剑客那般武功卓绝无双。
宋崇凛走在前头,俊朗的脸上多出了一些乌青,边明歌面无表情的走在后面,像是押运一般。
当时,宋简和宋端通过密室前往宫内,他贴身守卫在宋崇凛身边,没能一同前往。后来宋崇凛发兵,又将他撇下留守军营,结果宋简就差点没被救回来。
这让边明歌非常生气,他觉得若是自己当时跟了上去,能够守在宋简身边,就绝不会给宋江城留有可乘之机。
更何况他们都经历过夫人当初抑郁而逝的事情,知晓宋简昏迷前说的话很有可能说到做到——万一宋崇凛牺牲自己来救她,她就算一时得救,事后也很可能真的会自尽。
所以神医拦住了他,告诉他虽然情况十分危急,但还没有糟糕到最后一步。
回来之后,神医说宋简边上守着太多人反而碍事,只要留一个就行。边明歌本想守着宋简,但宋崇凛态度极其强硬,死不让步,两个人为此还大打出手。边明歌不可能下死手,再加上宋端那边也需要看护,便只能点到即止的收手,去了宋端那边,护卫他的安全。
看见宋崇凛回来了,宋简松了一大口气,连忙强调道:“我不要你救。”
但她因为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导致说出的话语仿佛带着恨意一般,一字一顿:“我,不,要,你,救。”
神医皱着眉头道:“她现在好像不大想看见你,为了防止她情绪波动过大,太过激动,我看你还是先出去。”
宋崇凛抿着嘴唇,看着宋简,一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表情,最终还是被边明歌拽了出去。
神医这才看向宋简,语带安抚道:“好了,他已经出去了。”
不过他虽然语气带着安抚,表情却还是不冷不热的,一点也不让人觉得亲切,看起来就是一副性格孤僻的模样。
宋简盯着他看,神医也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先道:“一一?”
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久没听过了,宋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没忍住笑了起来。
她笑着,有些艰难的开口道:“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在等我,当‘一一’?”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一一”是因为当初神医年少的时候,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尸体。
第一个,属于他的,可以被他解刨的尸体。
但以他现在的年纪,应当已经解刨过了无数的尸体才对。
听见她这个回答,神医猛地舒了口气。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宋简,眼神中又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在熠熠生辉的闪耀。
过了一会儿,他道:“你这次又不想活了?”
“咳,是啊。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咳咳咳……”宋简突然觉得喉咙发痒,顿时忍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神医连忙去端来了水给她润润嗓子,好不容易她才停了下来。
宋简捂着喉咙,只觉得自己的嗓子仿佛撕裂了一般疼痛,可暂且还能忍受。“这次就能不能,也不麻烦你了……”
神医没有回答她的请求,他将她喝完水后的杯子转身放在了一旁,颤了颤眼睑道:“若你执意如此,我一个人怕也拦不住你。只是……你若是现在就一走了之,你不觉得,对一个人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宋简咳的满眼泪光,一只手护着脖颈,虚弱问道:“谁?”
神医瞥了她一眼道:“你丈夫。”
“咳咳咳咳咳!”
……
细细想来,好像也的确如此。
宋如涧是她的丈夫,他的父亲又和她渊源颇深,更何况还可以说是因她而死……
若是她当场就死了还好,如今恢复了意识,于情于理,似乎都应该和他谈谈。
宋简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他和他弟弟,现在都守在宋江城的尸体旁。你一直没醒,你兄长不肯放人,是我说,至少要把他收殓进棺材里,他才松口,只是却还没有下葬,停在一所别殿里。”
这时,宋简才意识到,他们现在并不在城外的军营,而明显已经入主了皇宫。
她犹豫了一下道:“我去见他……”
但无论怎样努力,她的双腿都不听使唤,无法下床。
见状,神医道:“你现在这样,怎么去见他?我去叫他过来。”
不等宋简阻拦,他就已经转身出去了。
其间,桑高进来为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又加了一壶水——他一直守在门外,宋崇凛在里面陪着她时他守在门外,宋崇凛被赶出去的时候,他也还是守在门外。
他面无表情,显得心情很不好。宋简和宋端入宫时,他正在安义身边,负责与他联络,准备里应外合,岂料宋崇凛半路冲杀进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还导致了宋简中毒差点不治。就跟边明歌一样,他也非常生自己的气,觉得若是自己能陪在宋简身边的话,绝不会让她受此劫难。
桑高帮宋简在腰后垫了几个枕头,让她可以坐的更舒服一些,她向他小声的道了声谢,桑高蹙着眉头摇了摇头,抿紧了嘴唇,又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宋如涧就穿着一袭应当是孝衣的白色粗硬布衣,神色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悲愁,走了进来。
面对着他,宋简明知道自己应该对他说点什么,可一时之间却又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宋如涧的神色也很憔悴,他先开口道:“听说陛下想要见我?”
宋简面露犹豫之色,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还好吗?”
宋如涧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好与不好……也就这样吧。”
宋简下意识又忍不住的用上了敬语道:“那您……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宋如涧垂下眼睑道:“不知道您有没有事情想要告诉我?”
好家伙,这反问的艺术,这就是情商吗?
“……我都可以告诉你,那么你……咳咳咳……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宋如涧垂着眼眸想了片刻,“那么恕我冒昧,请问您和我父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受嗓子不适的制约,宋简慢慢的将自己的“前世”、“前前世”的记忆,又转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宋如涧沉默了很久。
“原来如此。”他说,“前世的记忆……我也曾经听说,有孩童忽然说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却是与自己的身世全然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觉醒了前世的记忆,可我从来都是半信半疑,毕竟从未亲身经历过,没想到……原来身旁就有这样的例子。”
他默默地凝视着地面上的某个地方,怔怔的出神了许久,然后忽然道:“我毕竟是父亲的儿子,对于他的事情,不可多嘴。但是,我想问问关于你的兄长。”
“我的兄长?”
“是。就是您前前世的兄长,也是您今世的兄长。”
“你想问什么?”
“您不恨他吗?”
“为什么这么问?”
“之前你们见面时,你好似对他非常愤怒,可是在生死关头……你还是不想让他死。”宋如涧道:“人在将死之时,最不会说谎,为什么你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却还想要他好好的活着?”
“……”
她发现自己很难在“我恨宋崇凛”的这个前提下合理的解释这个问题。
宋简不自觉的蹙起眉头犹豫了片刻,最终承认道:“也许……我的确没有那么恨他吧。”
宋如涧的声音低沉而又柔和:“为什么?”
宋简组织了一下词汇,才慢慢道:“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当然也很生气。可是我有时候觉得,人在世上,只活一次,那么,每个人都努力让自己快乐,是不是可以理解?”
她看向宋如涧道:“我兄长……他来到世上,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命中注定之人……你想,人一辈子能遇见几个真心所爱之人呢?若是就此错过,是不是有些可惜……?所以他不管不顾的想要抓住……我倒是觉得,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敢想敢做,绝不让自己委屈……”
宋如涧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的神色毫无作伪,不由得轻声道:“你兄长能有一个这样理解他、体谅他、包容他的妹妹,是他的福气。可是,难道你觉得,他为了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牺牲你、践踏你,都是可以接受的吗?”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有时候觉得,”宋简为难的笑了笑道:“其实我才是那个阻碍他的人。”
她说:“你看,他们交相辉映,两情相悦,要是没有我这个障碍……他们不知道是多幸福的一对神仙眷侣。有些时候,我觉得我下场不好是正常的,毕竟……”
毕竟,她只是个从中作梗的女配。
宋如涧发现了这一点——他并没有发现她的自我定位,也不可能发现她的自我定位,但他发现了她好像把自己看的很低微,于是忍不住打断了她道,“陛下,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不重要?”
宋简下意识的否定道:“我没有觉得自己不重要呀……”
“那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值得生气?为什么你要站在伤害你的人的角度上和他共情,觉得他伤害你是应当的,是你需要忍受,应该忍受的?”
宋简微怔。
“陛下,”宋如涧凝视着她道,“你难道不知道,很多人都在意着你吗?你受伤、难过的时候,他们也会焦虑、会愤怒、也会痛苦。”
她下意识的不信道:“我哪有那么重要?”
“陛下。”宋如涧自嘲的笑了笑道:“至少,你看,我们家三口人,都很牵挂你。”
“还有重云观主、尉迟叔、边大侠……”
他一个一个的数,听完之后,宋简一阵恍惚的想,居然,有这么多人?
不过,她反应了过来,这些人,都是部长背后搞鬼后,才让她接触到的世界。
这些人,都不是纯爱世界的人。
一想到这里,宋简的鼻子一酸,忍不住的红了眼圈,只觉得从心底里,泛起了一股天大的委屈。
一直被无视、不被珍稀的日子,怎么可能不会难受呢?
可是难受又有什么用?这是工作啊。
她只好学会习惯,习惯自己不过是个调剂剧情的工具人,永远也得不到别人的爱。
不管她付出多少真心,不管她投入多少感情,最终都不可能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因为对象从一开始——就一直,一直,都是错的。
类似的情节反复不断的上演,宋简慢慢地,就下意识的把自己放在了可以被抛弃,被放下,被无视的位置上。
因为她很清楚,同性的爱情中,异性才是那个不受欢迎的异类。
可她不是一开始就想明白了这一点的——她傻乎乎的在一开始的工作中投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情感,最终现实就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每个人都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学会了保护自己。
她就学会了——不再抱有期待。
可是现在想想,以前她在纯爱世界里,想要死去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因为没有人在意她。
而她唯二两次脱离世界失败……都是在言情世界里。
那时她心气不顺觉得被迫加班很烦,可现在想来,却又有另一层含义——因为,有很多人在意她,不想要她死。
她到底恨不恨高澹?
一开始她是恨的,恨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但是后来经历的世界越来越多,她反而越来越不敢理直气壮的去恨他了。
她觉得自己更成熟了,更懂事了,工作更熟练了,但现在想想,只是被伤怕了,更胆小了,不敢随便付出感情了。
不付出真心,就不会受伤。
但谁愿意这样呢?
突然被人说,“你很重要”,那种被人完全理解和包容的感觉,让她险些落下泪来。
但作为一个成年人,宋简抿住嘴唇,还是忍住了眼泪。
“陛下,”宋如涧走上前来,轻轻的抱住了她。“你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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