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涧只觉得,他再没见过如此盛大,如此重要,却又如此轻率,如此随意的婚礼。
他不知道女帝是否心中有怨,她的脸上并无怨怼之色,却也没有喜色。她只是很平静,平静的近乎像是一个局外人,却让宋如涧都有些不敢面对她。
他学到的仁义道理,让他无法认同父亲的作为,弟弟曾经戏谑的说过,他是读书读傻了,而每次劝说进谏,父亲也听不进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虽然不愿与他交流太多,却也从没训斥过他,他只是在他劝诫的时候,默默地看着他,然后等他说完,就让他退下。宋如涧有一段时间曾经对父亲的态度很绝望,他觉得那是因为自己反对父亲太多次,所以父亲已经对他彻底失望,于是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了。
但伯父说,父亲之所以只看着他,是因为宋如涧很像年轻时的他自己。宋江城很清楚自己所做之事绝非正道所为,所以他也不去反驳一位君子的指责与批评。
伯父说:“他曾想当一位君子,你很像他曾经梦想中的自己。更何况,是他自己教导过你,要你做一个立于青天之下问心无愧的人。”
也许宋江城看着他,听着他的时候,心里便在想:这就是真正的君子的想法和作为吧。
闻言,宋如涧不敢当道:“我离君子还差得很远。”
可听见这话,向来寡言沉默的伯父便难得的笑了笑,“真正的君子才会总是觉得自己还差得很远,像你父亲,他年少时想成为君子,不过是别有用心,才会总是告诉自己,‘你是君子’!”
宋如涧好奇道:“父亲是什么别有用心?”
“他只不过是为了一人的喜好而行事。那人不在了,他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作为儿子,宋如涧理所应当的问道:“是为母亲吗?”
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自那以后,父亲从未再娶,人人都说,丞相大人对发妻感情很深,才不娶续弦。
大伯却顿了顿,摇了摇头:“不是。”
宋江城的妻子,不过是他为了往上爬,想要迅速站稳跟脚而精心挑选的垫脚石,他娶她不过是看中了她的家世。但他惯会伪装,她在世时,他们看起来倒也是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她去的早或许也没有不好,那样,她被宋江城骗了一辈子,笃信自己是被人所爱着的,倒也不会那么痛苦。
“我只是不明白,”宋如涧难受道:“父亲既然要我做一个立于青天之下问心无愧的人,为什么他自己却不去做呢?”
“他试过了。”大伯道:“但是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结果,恶人夺走了他最珍视的存在。当一位君子或许能让那人开心,却无法保护她的性命。从那之后,他就认定,‘善’是软弱无能的,只有‘更大的恶’才能战胜‘恶’。”
宋如涧还想知道更多,可大伯提起当年的事情之后,便怔怔的出了会儿神,再也不愿意多说了。
他回家之后,忍不住去找了父亲问道:“父亲既然认为‘善’是软弱,为什么还要我去做君子呢?”
“因为我在保护你。”宋江城道:“被‘恶’所保护的‘善’,才是最能够无忧无虑的。你越是反对我,排斥我,抗拒我,你就越是善良的,人们会喜爱你,称赞你,赞颂你,如涧,你会成为一位真正的君子,我愿意如此成就你。”
若是一个人说他行恶都是为了成就你,宋如涧顿时就不知该如何反驳了,因为他的所有劝诫,都会像是踩着父亲的名声沽名钓誉。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直到不久前被父亲强行拽出去,说他已经尚配女帝。
宋如涧整个人顿时都懵了,突然就生了一场急病。伯父号称“神医”,他上门来看望他,宋如涧就把父亲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他,伯父听了之后,皱起了眉头,烦躁道:“你听他的做什么?他都病的药石罔效了,根本不算个正常人。他成就你什么?他不过就是为了满足自己。”
宋如涧低落道:“……我不愿尚配女帝。”
伯父看了他一眼道:“难道你以为,女帝就愿意尚配你?”
宋如涧顿时一愣。
“你至少还是你父亲的儿子,你自小富贵,受人尊敬,可女帝呢?她什么也没有。”
“你能反抗你父亲么?你都不能,女帝能么?你若是痛苦,女帝的痛苦至少是你的十倍。”诊出他的积郁成疾,伯父道:“不如往好的方向去想,你与女帝成婚,你就能保护一个在你父亲阴影中痛苦度日的女子。你的父亲不能让你幸福,但你可以让她幸福。”
让她幸福……
想到这里,宋如涧忍不住又悄悄侧过头去,看了一眼身边的宋简。年少的女帝终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侧过头来,看着他歪了歪头,好像在问他有什么事。
宋如涧连忙收回了视线。
他有些担心,她会误解他,对他抱有敌意。可转念一想,她还不了解他,因为对父亲的憎恨而连带着讨厌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只要他认真的表明心意,她一定能够了解的。
……
行过礼后,他们又去拜见了宫中的长辈们——那些太后和太妃们,随后,便被送入了洞房。察觉到进行到了这一步的时候,宋如涧的身体顿时都僵硬了起来。
宫女内侍们引导他们走完了一整套繁琐冗长的流程后,将他们引入了寝宫,然后退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少年少女坐在屋内的床沿上,面面相觑。
察觉到女帝似乎在等他开口,宋如涧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喉咙不知道是因为紧张,又或者是因为太久没有喝水,竟然堵住了一般低哑。他连忙低头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道:“陛下……您放心,臣绝不会行僭越之事。”
“僭越之事?”宋简也想多试探试探这个新角色——原剧情里,女帝可没和宋江城的儿子有什么婚约才对,只可能是她做了什么事,导致出现了蝴蝶效应。不过目前来看,这个新衍化出的剧情并不影响她的主线,所以宋简觉得放着不管应该也没有大碍。察觉到他的喉咙干涩,想到今天一整天下来,两人都几乎没吃没喝,她便站了起来,先为他倒了杯水。
她将茶水递给少年时,他都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连忙接过道谢。
宋简知道以女帝的身份做这种“端茶倒水”之事,定然会让人觉得与身份不符,但她身家性命都在丞相一念之间的时候,端着架子也实在没有必要。
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在意宋如涧会不会以为她是在故意讨好。
宋简好奇的问道:“什么叫做僭越之事?”
宋如涧垂着视线,看起来几乎像是想要钻进手中的茶杯里去一样,怎么也不敢看向宋简,显得十分窘迫的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夫妻之事。”
看他这模样,宋简就在心里为他添加了一行备注:脸皮薄。
她追问道:“为什么这是僭越之事?”
比起还差一年在现代才算成年的小少年,经验丰富的大姐姐对于男女之事自然坦然许多,再加上她总是以“形婚”破局,工作中也不知道结过多少次婚了,令宋如涧感慨万千的大婚,在她心里什么也不算。
但她的平静在宋如涧看来,就像是心灰意冷的淡漠。
宋如涧轻声道:“因为您是君,我是臣。”
宋简道:“我们已经成婚了呀。”
“可那不是您愿意的。”
“您似乎也并不愿意?”宋简道:“我方才见到您的时候,您也显得十分忧愁。”
“我不是忧愁,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宋如涧低声道:“婚姻应当是寻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然后我们两情相悦,再相伴一生。”
这个愿望听起来很美好,很纯洁,却也很天真。
宋简忍不住笑了笑,问道:“那么,您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吗?”
听见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笑意,宋如涧抬眼瞧见她露出了笑容,心中一动,随即却又不大自在的垂下了眼眸,摇了摇头,不自在道:“还没有。”
宋简便随口道:“无妨。您若是以后遇见了喜欢的人,大可放心去追就是了。”
她的话语显得心胸宽大,宋如涧却道:“可我已经娶了陛下您了,我认为,我应当对您负起责任。”
“就算你其实并不愿意与我成亲?”
宋如涧有些执拗道:“……既已成婚,我们便是夫妻。”
“那,您打算怎么负责?您之前还说,我是君,你是臣,夫妻之事也是僭越,现在又说,既然已经成婚,便是夫妻……难道说,您觉得,不行男女之事便是负责么?”
宋简这么一说,就显得宋如涧说的话颇为颠三倒四,互相冲突,他的耳尖涨红了起来,下意识的抬眼望向了宋简,却又在她清亮的视线中败下阵来,移开了视线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不想强迫陛下做不想做的事情!但是,但是,我会负起丈夫的职责,保护您。”
保护我?
宋简看着他,忍不住有些想笑。她发现这个少年好像和宋江城很不一样,但是,也没准是个影帝在欺骗她,想要博得她的信任。虽然后者的可能性很低,可宋简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更何况,就算他说的是真的,他又能怎么保护她?他是宋江城的儿子,别人或许会因为这个身份对他屈服,但宋江城正是女帝最大的阴影,他又怎么可能在宋江城的面前护住她?
但实话说出口未免太过伤人,至少,他愿意为她献出真心,又何必伤害?
宋简顿了顿,最后只是笑了笑,说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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