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不会因为一人的沉寂而不运转,杨恪的残诗虽然传遍天下,引起无数文人骚客的吹捧。
而这天下,却还是武者辉耀世间之时,虽然千古之后,人们不会记得那一人一剑,却能口中称颂那些仍旧不衰的诗篇。
扬州物华人杰,钟灵毓秀之地,时常有文人汇集在此,本地商贾常有赞助,城内外皆有大家园林,供人聚颂诗篇。
杨恪接到的请帖就是一封诗会的邀请:
正常敬上杨君足下。
自扬州堤闻君一句‘春风十里扬州路’,思之念之,君之文实胜于人,而世俗不知。
但见君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吾见君之文,如汪洋澹波,有一唱三叹之声,君之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
城郊水榭,待君亲至。
看着上面书写的文字,杨恪固然不擅长书法,可也从其中看到一股殷切之情。
这些时日,杨恪也没闲着,常常流连书肆,可人只喜欢看剑谱之类的武学书籍,偶尔翻上诗书,也只是瞧上一眼。
杨恪倒是什么书都看,对他来说,文字这个载体,才是印证这个世界的最佳途径。
他自然也粗通了许多事,比如这评价书法的优劣标准,时人主张的是“神采至上,形质次之”。
看着这份请帖,杨恪哪怕不通书法,也知其美。
这字,杨恪不需要去看他的技法,用笔、结构和章法有时其实并不重要。
若是把它当做一幅“抽象画”,书画其实颇有相通之处,在这笔墨之间,却可感受到书家的情绪和意味,那种说不出的触动?
满满殷切的期待!
这是何人所邀?
如此笔锋,杨恪这时观之查之,满是触动。
将那帖子几次收起又打开,杨恪觉得这会,好像是有一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无论他如何抉择,好像都无法避免。
风浪卷来,无非是两种办法,一避一迎。
思及这些时日,蕴养已深的剑意,和北少林在江湖上掀起的波澜。
若是一直逃避下去,会不会牵扯到曾经有过交情的那些人身上?
何况,背后那人是什么阴谋诡计,杨恪也得查探一二。
……
“这扬州西门,本来有一处美景,往来之人无不驻足,是美景也是美食——”
扬州西门大堤上,几个青年男子正在此驻足,其中一人,摇着折扇,固然显得潇洒不羁,但也有不少人骂上一句。
不过看他身型高挺笔直匀称,相貌英俊,一副儒生打扮,显得他文采风流,智勇兼备。
这般人物,就得如此,才能显出他那说不尽的倜傥不群,引人注目的潇洒自如。
最吸引人的不但是他那对锐目射出来可教人心滚烫的温柔,还有蓄在唇上浓黑而文雅的小胡子,似乎永远令他充满男性魅力的脸容挂着一丝骄傲的笑意。
他好像很易被亲近,但又若永远与其他人保持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
所有这些融合起来,形成了他卓尔超凡的动人气质。
只是那小胡子,倒是不像是眉毛,自然不是那位勾动无数女儿家的陆小凤。
而在他身旁,这时卓立着两位男儿,却也不逊色他半分,一人俊秀沉静,双目长而精灵,鼻正梁高,额角宽阔,嘴角挂着一丝阳光般的笑意。
一人浓眉大眼,但方面大耳,轮廓有种充满男儿气概的强悍味道,神态漫不在乎的,非常引人,眼神深邃灵动,都不似那些正忙于生计,来回奔波的平凡人。
这世上,平凡人虽然是主流,但拨弄浪潮的,却非是他们。
“侯兄说的美食,不会就是这包子吧?”
那浓眉大眼的青年,这时拿着一个包子,狠狠塞入口中,三两口吃完,含糊不清的问着。
被他称呼‘侯兄’的是那摇着扇子的青年,他这会点了点头,又摇着头说道:“是这包子,却也不是,可惜了——”
也不知他在可惜什么,说完这句,他看着眼前江波,又道:“人既不在,我们就去那听香水榭吧,想来今日繁华,也定然不会让两位失望——”
——
“恕罪,恕罪,今日有贵客至,水榭暂不对外,客人若是没有请帖,改日再来,我家主人定然亲自赔罪!”
随意换了一身衣服,穿着倒也合身,布料摸着也很舒服,不知是何种料子。
这衣服是之前,在宫中那位贵妃娘娘所赠的衣物,可人这时换了一身鹅黄衣衫,显得颇为清丽,又不少灵动。
本来杨恪打算一个人去的,可是可人所言,若他不带她,她也不帮杨恪带孩子。
苗若兰啥也不知,不知如何,滚了一身尘土,正跌跌撞撞的闯进房间里,就向杨恪身上攀去。
后面追来的小丫鬟们,赶紧拦住,拍打着她身上的尘土。
无奈,杨恪也只能带了一群人了,一大一小两个帮着带孩子的,加上可人,一共五个人,雇了辆车,在这‘听香水榭’门口停下。
在门口远远的就被拦住,杨恪递出自己的请帖。
门外那拦路的接过,打开一看,立刻微微躬身说道:“客人,多有得罪,您请。”
第一次参加所谓的诗会,杨恪也不知该什么流程,书肆中也没教这些的,就任凭自己的心意来了。
进门时,自然下了马车,马车是租了一整天的,车夫也是人不离车,车不离人,至于他如何吃食,这点杨恪就不用管了,租车钱中包含就有。
走入这水榭,眼前一亮,处处巧夺天工,雕梁画栋皆非寻常,真是无一处不美。
甚至杨恪都想起梦中曾见的那处仙家庭院了,当然,这里是远远不及,却也称得上有一丝神韵了。
看着不时就有进来的客人,多是一些青年男子,三五人聚着,一起进来,高谈阔论。
杨恪四处寻看了片刻,朝着一处小径行去,却是看到一处亭子,有些神韵。
苗若兰伸手去折道旁的花,却被刺扎着了,眼中顿时就擒着泪,杨恪和可人都不理她,她的泪珠在眼帘中转了一圈,就收回去了。
卫贞小心的看着她,看着这个小人可怜兮兮的模样,就像是十分心疼,不过她也不敢随意折花,只能歉疚的看着苗若兰。
小孩子玩心生的快,去的也快,知道花有刺,就不去折了,又跌跌撞撞的向前奔去。
石子小径上,一个不慎,晃悠了几下,差点摔倒,倒也不虑磕着。
毕竟杨恪和可人,虽然这时像是蜜里调油一般恩爱,互相挨着,不过都分出一股注意力瞧看着她。
何况后面的卫贞和另一个小丫鬟也在紧追着照看着。
小径不短,走了约有一盏茶时间,就看到一处亭子。
凉亭深入一湖中,湖水清澈而寂静。
踏上水中栈道,水在脚下,仿佛就和栈道相连,待入凉亭,杨恪左右一看,方才发现,这般凉亭,竟是隔着数丈就有一个,以杨柳相隔,枝蔓犹如屏风,一处亭仿佛是一处微小的空间。
亭子颇大,容得三五人在此游玩,甚至就是再多些,也不显拥挤。
杨恪向左边望去,是三个青年,个个形貌不凡,倒不像是大家子弟,而是江湖少侠一般。
右边,则是空的,杨恪正打望之时,就见得几个劲装少女,嬉笑着踏进亭子,没来得及瞧看相貌,当然,也是可人忽然坐到了他跟前,挡着了杨恪的视线。
略有些好笑的握着了可人的手,另一只手,扯着正爬在围栏上,低头瞧着水中游鱼的苗若兰。
看她努力的伸着手,杨恪不由将她扯起了些,虽然她怎么也够不着。
两个宫装少女,端着茶出现,还带了一盒干果,摆在桌上。
“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乃是世封越王。”
越王?
杨恪微微有些疑惑,他可没见过这等人,记得吟诵那诗时,也就一个道士看着奇异了些,没见得有甚王侯。
那叫‘正常’的是何人?
杨恪还以为这园子是那道士的,没想到是越王的。
放在两月前,杨恪自然是不知道这越王是何人的,但是现在,却是清楚。
越王钱俶,不是列国中任何一国所封,而是出自千年前钱氏一脉。
汉国饮马长江,望江河天险兴叹,明国其时,山野之中,屡屡反叛,国境不宁。
江淮之地,本为天下要害,只是那时,列国皆无法相争,隋于北虎视,汉于西陈兵百万,明于南,舰船十万。
三国皆争,三国皆不得,最终是由钱氏据守,以待明主。
千年来,虽然纷争无数,年年朝贡三国,不过钱氏也传承王脉至今。
只是天下终有变数,数十年前,青龙会于此奋起,几有立天下一极之势。
青龙会虽然沉寂,但这江淮之地,名义上虽然越王所属,但也被分割几份。
看如今天下,纷争捡起,谁知这繁华形胜之地,何时将会毁于战火?
“我看在此练得水师,由此破河入江,直入南京——”
耳边听得一阵议论声,杨恪侧头去看,却是见那三青年中,那个方头大耳的,正在畅快说着。
指点江山,顾盼间,霸气侧漏,倒像是一个人物。
靠在栏上,侧首回望,只见四周的亭子中,都坐了不少人,却不见喧闹,仍旧是一派清幽。
“若是这般简单就好了,不然越王何止如今沉迷于此,天下也不闻其名——”
是三人中,摇着折扇的那青年,正一派风流的四处顾盼。
好像是注意到了杨恪的注视,三人齐齐望来,和杨恪对视。
好敏锐的灵觉!
俱是心中暗中寻思,杨恪也是,他这些时日,和可人精研武功,早已经学得,将情绪沉蕴于剑中,若是看人,基本不会被人注意。
可这三人,却全都察觉到了,那就不是情绪的外露被察觉,而是冥冥之中的灵觉。
“那是谁?”
似是三人中,那个清秀的男子在问。
摇着折扇的那人,这会晃着脑袋,却是摇了摇头,说道:“按说能被请来的,都不会是无名之辈,可此人,我着实不认得。
江南风华地,自然当有名家——”
那边的说话声音逐渐小了,杨恪也没去听,只听的另一处亭子中,几个女子正在说着:
“凤妹妹,你可知这句该如何接?”
“我不爱这些!”
问话那女子,背对着杨恪,没瞧见相貌,回话的那位,杨恪倒是瞧见了。
这女郎穿着一套非常讲究的黑色的武士服,还以黑带子滚边;外披红绸罩衣,说话时露出一排雪白齐整的牙齿,娇小玲珑,玉容有种冷若冰霜的线条美,而她的脸孔即使在静中也显得生动活泼,神态迷人。
她还有种令人初看时只觉年轻漂亮,但愈看愈令人倾倒的奇怪气质。
像是也注意到了杨恪的目光,那女郎这时瞧向杨恪,双目一闪,犹如两柄剑刺而来。
只是杨恪微微眨了眨眼,便若无其事,那女郎倒像是微微一惊。
——
“臣请罢贵妃位!”
燕京,朝堂之中,李世民看向下面跪着的臣属,皱了皱眉。
忽然起身,从御座离去。
只留下那孤零零的,跪在朝堂中的大臣。
“皇上有恙,退朝!”
太监一声喝,诸大臣一一离去,虽然心中各有算计,但这时,没人会和那人一样。
这世界,普通人的身体很强健,基本都能活到五十来岁,六七十岁的也是寻常可见。
武林高手,尤其是习练正教玄宗的,更是活得时间长些,七八十岁的都很常见。
那些宗师大宗师,九十多岁以上的更是不少,武当那位张真人,还差几年,就是百岁诞辰了。
但是有一个职业的人,或者有一种血脉的人,却是寿数短了些。
别说是和武林高手相比,就是和寻常人相比,也都不如。
那就是帝皇血脉,尤其是九国皇室。
许多皇帝,二十来岁登基,但三十来岁就死了,甚至更短。
皇帝虽然自命天子,被称万岁,但长寿者着实不多,短命者更是不少,五十岁以下的占一半以上。
超过八十岁的帝王,一个也没,若是算上大理、越国、高丽这些王国,也就越王钱镠了。
越国能立国千年,能在当年那等波澜壮阔的形势中,立下国统,钱镠活到八十一岁恐怕是最大的缘由。
而七十岁以上的帝王也只有寥寥几人,千年至今,也就大明太祖朱元璋七十一岁,大汉武帝刘彻七十岁。
其余至今尚存的几国中,却是一个也没有。
于此同时,十岁以下的娃娃皇帝却有五位,包括八岁汉质帝刘缵,六岁的元宁宗、两岁的汉冲帝刘炳和才生下100天就登基、不满周岁就死去的汉殇帝刘隆。
这些未成年就夭折的小皇帝,不可能有所作为。
能真正影响一国大势的,就是那些几岁就登上皇位,一坐就是几十年,才能对一国影响深远。
而列国之中,那些性命十岁以下的娃娃皇帝,个个都是悲剧,无不差点将己国牵连至深渊。
所以,近几百年来,各国无不重视传承,少有乱事。
不过也不一定,就像是当今大唐皇帝李世民,登基之路,可以称得上曲折,最后是玄武门一搏,悍然登位。
也是因此,唐国政局,动荡十年方才安定,诸臣也是因为此,屡屡提议罢辍贵妃位。
实在是李世民的贵妃,乃是隋国公主,有此外援,待到未来,谁知会不会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当年李世民是隋皇的女婿,借得外援,而隋皇的外甥,会不会更容易得到舅舅的援助?
当然,朝局的变化,是建立在如今暗暗升起的波澜上。
贵妃之子李恪,和大唐国支柱生了嫌隙,这也被某些人窥得机会。
若是能借此,将大唐朝局彻底稳定,攘外必先安内,这其实并没什么错误。
至少大多时候是如此的。
就像是这九大帝国,祸患大都不在外而在内。
千年帝国,看似荣耀,却也是积弊良久,这就和当年大周之时,商王朝倾覆,非是外患,而是内乱。
商王征伐东夷,方有如今神州,灭北方叛乱,方定华夏。
而今,九国之中,若是哪一国先剪除积弊,或许能一举伐取天下,如是不成,也是两三代的事。
千年了,天下分裂太久了。
诸国一统,华夏一家,虽然早有人言,但也就是这千年时间,方成天下大势。
这种大势,虽然无人察觉,无人引导,但终究是大势所趋。
许许多多的人,毫无所觉的,正朝着这种方向努力。
当然,他们大多都不知道。
而这之前,自然也会有暗流丛生,屡屡起事,至今不息的大周余脉们,也定然会出手。
暗中早已心心念之的野心家们,也不会寂寞。
而这天下九国,一位位帝皇,又岂是甘于平凡之人?
回到宫中,狠狠砸了几样东西,发了脾气,李世民这时看着很是恼怒,良久,捂着胸口坐下,端起人参汤一口喝下。
对于皇帝而言,这些灵材和草一样,价值不是他们关注的,只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
一个帝国,若是皇帝都没钱花,需要省钱的时候,这个帝国,财政上恐怕也是最艰难之时了。
大唐国还不需要如此。
“有消息吗?”
袁天罡不知从何处出现,良久后,摇了摇头。
他这些时日来,也是花费了诸多心思,甚至耗费心血,求问苍天。
不问苍生问鬼神,他本来就是道士,自然有种种本事,虽然不及江湖传说的那‘泥菩萨’等人,但也是真本事。
只是求问鬼神,也没得到答案。
“不在唐了。”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对于李世民而言,他的计划中,杨恪是要死的。
没死,则是另一个计划,但这计划,也得杨恪在唐,最起码得掌握在手中。
“杨广?”
看向南方,对这位算是亲戚的皇帝,李世民并不像外人所言那般,他不害怕,甚至期待着。
轩辕剑主,为天下而不是为一国一姓,这是大唐国,千年的祖训。
待得杨氏不为天下时,那也是轩辕剑易主之日。
为了这个历代传下的隐秘,李世民做了许多的布置,牺牲了也很多。
只是快到功成时,却不免又有了些偏差。
忍住心中忽然升起的绞痛,这时常有之症了,只能以天材地宝来压制。
按着太医所言,李世民前年就是一个坎,但越过这个坎,他就会再有十五年。
对于皇帝而言,这个寿数,已然足够了,许多能做成的事,二十年时间足够了。
若是二十年做不成,那也不需要再浪费时间了,自有下一代承担。
李世民有这个觉悟。
他不需要再有二十年,只需要十年,天下生变,列国纷争,三五年就能定下大势。
至于后人成不成,他就顾不得了。
武者,会想着迈步最高境界,窥探天道,跨越彼岸,尝试这天地是否真有上境。
而皇帝,想的却非是如此,将天下责任担于一身,也将天下权力握于一手,或许是为众生,也可能是为自己——
李世民也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励精图治,他在千年以来的九国帝皇中,只是中游。
开疆拓土,千年稳定的形势中,也只是江山原貌。
百姓安居乐业,在列国中,也不见得是最好的。
颓然坐在御座上,李世民忽然有些茫然了。
一切的谋划,都是为了那柄轩辕剑,非是李世民魔怔,而是在这世界,有了那柄剑,就是列国无敌,无人敢犯。
而大唐得之,那就合该大唐一统天下,那就是天下大势。
这是自己的信念吗?
袁天罡不知何时退走了,李世民回望身后的天下舆图。
“陛下,有信了!”
一声急切的呼唤,李世民眨了眨眼,看向传话那人,是韦怜香。
看着韦怜香捧来的纸,一个个蝇头小字,李世民得眯眼去看才能看清: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屋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