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在杨恪所经历的那个世界中,为唐太宗。
以那个世界的历史来看,自秦始皇统一华夏,到末代皇帝,一共肆佰肆拾贰位皇帝,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明洪武,若是争论谁是最厉害的一个,各有答案。
但李世民,绝对是前五之人,甚至前三前二。
大多数人,只记得那‘贞观盛世’,却不知晓其束发之年雁门救驾,舞象之年总兵天下,弱冠之年已然横扫中原。
落在史书上,那就是一句话:自大业末,群雄竞起,皆为太宗所平,谋臣猛将并在麾下,罕有别立勋庸者。
历代以来,少有能以王子夺得皇位者,无他,人心难安。
几百位皇帝,也就仅仅几人,这是政治上的厉害之处。
文治武功权谋,这位唐太宗都是一等一的,在历代数百位皇帝无论从哪方面对比,都不差于任何人。
少年雁门救驾;之后随父晋阳起兵,领兵攻占长安,灭隋,协力创建大唐帝国;率部平定西北,拱卫首都;虎牢关之战,一战擒两王,夺取洛阳;玄武门之变,继位皇帝。
为帝时,他积极听取群臣意见,对内以文治天下,虚心纳谏,厉行节约,劝课农桑,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国泰民安,开创了史上著名的贞观之治;对外开疆拓土,攻灭突厥、薛延陀,征服高昌、龟兹、吐谷浑,重创高句丽,设立安西四镇,,被尊称为“天可汗”。
如此一位皇帝,怎么会怯于战争?
说不得还把其他人眼中的危难,视为机会。
那一瞬间,杨恪想了很多,他这个棋盘上的棋子,本以为执棋手是两位,或隋或清,却忘记了这大唐皇帝。
待到京城,接到那纸条的一瞬间,杨恪忽然明了,可那时,他所能做的,已然不多,立刻让可人和莺莺先从京城离去,离开这漩涡。
莺莺是天山嫡传,骑着胭脂马,无人能追得上,到了天山,也不会有闲杂人敢惹上九大门派的。
可人易容之后,无人会注意她形貌的,何况她以前只是出自一偏僻小镇的小姑娘,谁也认得她。
马车上,四周被封闭的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亮。
那会,他也只能想出这点对策了,虽然明面上,只有那些甲士,可暗中,谁知道有多少高手在侧。
杨恪也只能遵照皇帝令旨了,拔剑一怒,固然爽快,但后果是什么,杨恪也很清楚。
他并不想面见李世民,更不想听他会有什么计划,哪怕这是‘千古一帝’又怎样?
吱呀呀的车轮声,不知行了多久,待门帘被掀开时,杨恪见到,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了。
“殿下得罪了!”
搜身,一队宫女这时上前,给杨恪更衣,换下了杨恪身上的衣袍,连带内衣、靴子、袜子、头上的发簪、玉镯等等,全换了干净。
还有那枚玉佩,被放在了那太监捧着的盒子中,幸亏杨恪还有那不知藏在何处的背包,他所有的宝贝都藏在那里面。
衣服换好,那一旁伺候着的太监,看着杨恪阴沉的脸色,说道:“殿下,得罪了!”
口中说着得罪,但是行动上却没有半分愧疚,杨恪不知道这太监是谁,不过记住他了。
“孤要上茅房,你也要跟着?”
“殿下恕罪!”
皇宫中一切都很不错,哪里都打扫的很干净,就是茅房也是一样,不见一点异味,听着外面的呼吸声,杨恪却没有半点轻松的感觉。
我终究不是李恪!
杨恪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唐那位三皇子,不过种种迹象,还有那些人,崔家的刺史、恒山的师太、少林的和尚都认可他是。
可杨恪却没有半点李恪的记忆,此身他之前的记忆,也是没有一星半点。
如此情况下,他怎么敢认为自己的李恪?
尤其是现在,种种情况,一切待遇,都昭示着李世民并不待见他,杨恪若是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会有什么遭遇?
他不敢去赌了,此前所想的,父慈子孝,一派安和,只需要失忆的借口,就可以躲过一切,很可能就是一个妄想!
那就只能跑了,握着手中的物事,杨恪将它敷在了脸上,毫无所觉,甚至用手去触碰,也感觉是摸在了自己的脸上。
看着那包裹中藏着的物事,可人家的家当,满满三大箱子,其余一些衣袍,寻摸片刻,杨恪寻到了一件袈裟——
心中一动,杨恪换下了自己的外袍,贴着厕所的墙壁,手中劲力一吐,出现一个大洞来。
“王爷,您在做什么——”
外面那太监,像是贴着门在问着,杨恪没空去搭理他了,嗖的窜了出去,虽然是夜色中,但皇宫之中,处处灯火,定然有人瞧到了杨恪的影子。
“王爷,得罪了——”
刚掠出几丈,听听见那太监粗粗的声音说着,然后,门被一把推开,门闩好像没有起多少用处。
杨恪舞着手中的白衣,像是手中掳着一个人一般,就听见那太监的喊声:“来人!快来人!王爷被人掳走了!”
声响之时,皇宫中这一片,顿时慌作一团,宫女们停下脚步,抬头张望,太监这会立刻朝声响处奔了过去。
也有些人,立刻胡乱冲撞着,砰砸了不少东西。
甚至,一团灯火被碰洒,燃了起来。
虽然纷乱了片刻,不过这毕竟是皇宫,大唐国的权利汇聚之处,一盏茶时间都不到,混乱就消失了。
路上,杨恪收起了自己的衣服,伸手一捋,自头皮上没过,满头青丝,瞬间消失。
一个和尚,忽然出现在皇宫中。
晃了晃脑袋,杨恪倒也没什么心理上的障碍,只是觉得头皮清凉了些。
皇宫中自然有高手,不过杨恪一路很谨慎,避开了所有人,不过还是感觉身后有气机追踪着。
连着兜了几个圈子,感觉身后追着的人还是没有甩脱,虽然可能是错觉,不过杨恪也不敢大意。
眼见前面有座宫殿,当下直窜入内,一踏进门,便觉阵阵花香,顺手推开了一扇门,先躲在门后。
这屋子中没人,却点着灯,四处光亮,梁上也是清晰可见,根本藏不得人,做不得梁上君子。
再看房里布置,锦帏绣被,珠帘软帐,淡黄色的地毡上织着大朵秀丽花朵,窗边桌上放着女子用的梳妆物品,到处是精巧的摆设,看来是女子的房间,看那四处摆放的屏风,也非是寻常,十分精致。
杨恪寻思,这可能是嫔妃的寝宫,怎么就闯进这里来了?
杨恪正寻思着,是不是换个地方藏身,忽然就听得门外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少女的笑语之声。
当下杨恪寻看片刻,闪身隐藏在一座画着山水图的屏风之后。
山水墨重,勉强藏得身形,虽然不大保险,但这会,也没更好的去处了,只盼来人赶快歇息,灭了灯,他好逃出。
房门开处,听声音是五六个人,其中一人,脚步很轻很轻,若非是杨恪仔细去听,根本就听不见,只会以为是五个人。
听得一少女音问道:“娘娘是安息呢,还是要瞧会书呢?”
果然是皇帝的嫔妃,杨恪心中暗道,这么晚了,你就快些睡了吧,省得大家都麻烦。
那娘娘随意应了一声,接着像是坐在榻上,杨恪也不敢去瞧,实在是这几人中,还有一个武功十分高明的。
当然,或许也只是轻功高明,也一直不做声,杨恪若非是灵觉敏锐,恐怕不会注意到她。
只听一名宫女这会说道:“娘娘,我点上熏香了——”
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倒是一阵水波声,不多会,外面传来泼水声,哦,是给这娘娘洗了脚。
怎么这么多事?
杨恪感觉有些烦躁,他半蹲着在屏风后,这会倒是没人来这边,杨恪不知自己还要藏多久——
这会就听见那娘娘说道:“把我早上看的那书拿过来,你们出去吧。”
杨恪听见脚步声朝他走来,心惊胆战,心想着大不了闹上一场,不然擒上一个人质,逼李世民放自己出宫。
不过到了那时,就闹得太大了,说不得就是成了,也要被天下通缉,以后也做不得什么大侠了,最多做个燕狂徒!
正戒备着,杨恪听见脚步声止住,片刻后,脚步声又回去了,然后就听见众宫女道了晚安,吹灭了一些灯烛,行礼退出房去了。
这时房中寂静无声,只是偶有香炉中檀香轻轻的拆裂之音,杨恪更加不敢动弹。
只听那娘娘忽然长叹一声,低声吟道:
“江上往来人,但爱鲤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杨恪听她声音娇柔婉转,颇为好奇,她为何念着自己的诗呢?
虽然知道自己这是抄的,但说出去,也没人信,杨恪只能当做自己写的了。
这时又听那娘娘起身,片刻后,只听纸声窸窣,调朱研青声,正好杨恪可以看见,她竟是在案前忽然作起画来了。
怎么这么多事?
这会屋中,好像只有一个人,可是杨恪绝对不会大意的认为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声息皆无,但杨恪可没听见她出去的声音。
“再画两三天,这画就可完工啦,你这顽皮的孩子,可有一时片刻的挂念着我么?”
说着那娘娘就站了起来,把笔放下,转过身去,宽衣解带,上床安睡。
床前的灯烛没多会就熄灭了,这屋里只余几处光亮。
你终于是睡了,杨恪略松了一口气,感应屋中,好像真的没其他声音了,又等了片刻,方才大胆的起身。
没啥动静,杨恪这处屏风后昏暗,他偷眼去瞧外面,好像真的没啥人了。
略松了一口气,大胆的跨出屏风,走至窗前,略微犹豫了一下,却是转到了那书桌处。
却是刚才好奇心吊着,想瞧瞧那娘娘刚才画了什么,探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
却是那画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定神细看,只见画中人剑眉星目,身形挺立,一系长衫,潘安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可不是自己是谁?
只不过画中人比自己来说相貌略显阴柔了几分,少了几分自己的阳刚之气。
虽然少了自己的几分俊朗风采,却多了些贵公子气派,但容貌毕竟无异,杨恪是万料不到她所画之像便是自己,不由得惊诧百端,转头去看。
就见得一青衣女子,面无表情的瞧着自己,青衣女子身后,榻上一女,微微张口望着自己。
啊!
榻上那女子,像是那娘娘,只见她这会脸上全无血色,身子颤动,伸手扶住她身前的青衣女子,看其模样,似欲晕倒,随即一阵红云,罩上双颊,定了定神,道:“孩子,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杨恪见她容貌秀美,宛如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般,可听声音,应该是二十来岁的妇人,可她——
这会杨恪心中有一猜测,微微颤动着手,想要说出话来,可刹那间,心头转过万般念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杨恪张口道:“我——我——”
我我两声,突然间像是不会说话了一般。
那娘娘这时,将旁边的长衣披上,轻声道:“过来,坐这里说话。”
说着,推了推身前那青衣女子,那青衣女子这会皱着眉头看着杨恪,稍后哼了一声,退向一旁。
门外这会,有宫女轻轻弹门,问道:“娘娘叫人吗?”
那娘娘忙道:“没——我看书呢,你们都去睡吧,不用在这里侍候了!”
门外宫女道:“是,娘娘早歇息吧。”
杨恪慢慢挪动到榻前,缓缓坐下,心中是无限的忐忑!
然后就感觉一双柔荑摸了上来,停在自己的光头上,摩挲了片刻。
“孩子,听他们说你碰了头,什么也不记得了是么?”
杨恪犹豫了下,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就听见几声抽泣声,杨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杨恪低声问道:“你是我娘么?”
刚问出口,就感觉自己脸被扳正,那一双柔荑正在他脸上一处一处的寻摸过去——
“看这眉目,若不是娘,怎么会记得那么真切呢?”
事到如今,杨恪也不怀疑自己的身份了,也没说出自己穿越的事实,或许以后有机会会说,但不是现在。
不然,对一个母亲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片刻后,这娘娘说道:“孩子,听说你学了武功,现在你冒险进宫来瞧我,娘是很感激的——”
说着话,她看了看左右,低声道:“不过你年纪大了,在这宫中乱闯,说出去,那些大臣们都会有话说的,你且在娘这里歇息,待明日,我领你去见你父皇。”
杨恪心想:“我可不想见他。”
只听娘娘又道:“这番孩子受了这么多苦,定要多给你些赏赐,这吴王也得给升了,孩子,你说燕王可好?”
杨恪这时,再也忍耐不住,说道:“我是被捉进宫里来的,娘娘你知道么?”
这时,杨恪就看见他面前的娘娘面色一变,急切道:“甚么?他为甚么会这样?孩子,你受了伤么?”
又转头道:“青青,你快过来看下恪儿——”
一旁不知坐到了何处的那青衣姑娘,忽然又出现了,淡淡道:“他可没啥事!”
杨恪也说道:“我可没事,我骗那太监说我要上茅房,然后在墙上挖了一个洞,逃走了。”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急速拍门,几个人同声叫道:“娘娘,请开门。”
杨恪这时,起身说道:“我还是先走吧,等以后再来看您!”
杨恪转身就要走,却被一把扯住,就听娘娘颤声问道:“甚么事?”
这时一名宫女叫道:“娘娘,您没事么?”
娘娘这会说道:“我睡啦,有甚么事?”
那宫女道:“有人见到刺客混进宫里来了,像是到我们这边来了。”
娘娘这时骂道:“胡说八道,甚么刺客?”
一个太监这时说道:“贵妃娘娘,让奴婢们进来瞧瞧吧!”
娘娘高声道:“若有刺客,我还能这么安安稳稳的么?何况青青也在这里,哪里会有刺客,快走,别在我这里胡闹!”
门外众人听她发了脾气,不敢再说。
只是听声音,外面聚了不少人,这会正低声说话,却还是没走。
杨恪就见娘娘秀眉一蹙,低声对他道:“孩子别怕,在我这里待着没事的。”
她手看似纤弱,但扯着杨恪不放,杨恪无奈,也只得又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又有人拍门,杨恪就见娘娘这会发了脾气,厉声道:“干甚么?”
这次回答的是另一个太监的声音,正说道:“皇上听说有刺客进宫,很不放心,命奴婢来向贵妃娘娘问安。”
娘娘道:“韦公公,你回吧,我这里没事。”
说着,她低声在杨恪耳边说道:“是韦怜香,你父皇身边的太监。”
韦怜香?
好像有些熟悉的感觉,杨恪在脑海中搜索这名字。
韦怜香道:“贵妃娘娘,您是万金之体,那刺客手段颇多,您还是让奴婢进来帮您查察一下,奴婢也是为了您着想。”
娘娘也不理他,不过韦怜香在外,一直恳求。
当下,娘娘微一沉吟,扯着杨恪让他上床来,又命他钻入被中。
杨恪是怎么不干,不过那娘娘一直用力拉扯,怕闹出什么动静来,杨恪无奈,只得除下鞋子收起,然后上床躺倒墙边,娘娘拉了自己的绣被盖在他身上,将他盖的严严实实的。
房外韦怜香还在不断的恳求着,娘娘这时才道:“好啦,你就进来瞧吧!”
当下坐起身来,披好外衣,直直瞪着门口。
杨恪这时,丝毫不敢动弹,不过还是能感到娘娘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娘娘这会瞪着进来的人,几个宫女门一开,立刻就跪倒在地。
一个太监弯着腰走了进来,走的很慢,低着头,但却四处晃着脑袋。
那青衣姑娘,这会坐在床边,淡漠的看着,韦怜香弯着腰在房中四下打量,不见有何异状。
他上前走了两步,忽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但却瞧向床底下。
娘娘这时冷笑道:“床底下也查过了,本宫这里没藏着刺客吧?”
韦怜香磕着头说道:“贵妃娘娘明鉴,奴婢罪该万死。”
娘娘这时,冷哼一声,喝道:“滚吧!”
韦怜香道:“娘娘这里平安无事,陛下就放心多了,娘娘恕罪,奴婢等再到别的地方查查去。”
他伏着身,在地上膝行而退,面上是恭谨足够了,到了门外,方才对跪在那里的宫女道:“你们伺候好贵妃娘娘,且不可偷懒;娘娘,奴婢等罪该万死,这就向告退了——”
说着,他声音逐渐消失,脚步声逐渐远去。
娘娘这会冷哼一声道:“关上门,我要睡了!”
跪着的宫女起身,将门关上,屋里逐渐冷清了起来,杨恪坐起身来,看见那青青不知又去了哪里,神出鬼没的,杨恪顾不上她,听了一下动静,然后说道:
“我要走了!”
那娘娘扯住他衣衫,只是拉着他不放,就像是闹脾气的小孩子一般。
僵持片刻,那娘娘才松了手,说道:“我让青青送你出去——”
杨恪抬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到榻前的青衣姑娘。
“我——我有空再回来看你——”
看着又扯住自己衣衫的一双柔荑,杨恪低头说着。
这一去,谁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这京城对他来说,从一个家的象征变成了龙潭虎穴。
杨恪不敢去赌,李世民可能对他是好意,只是下面人弄错了而已。
那是拿自己的生命在赌。
“这些衣裳——”
看着那忽然跳下床,柜子旁取下的包裹,青色、白色各色衣衫,还有一双双靴子——
杨恪收起来了,到了窗前,回头看了那泪眼婆娑的人一眼,忽然转过头来,走到桌案前,拾起笔来,在上面挥书道: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