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平“知意”
池临这一生,其实算得上顺风顺水。
出生后就是池家的正统继承人,上头的爹是个垃圾,底下连个竞争的兄弟姐妹都没有。
只要他平顺地长大,不至于太拉胯,这一生就是肉眼可见的无忧矜贵。
他的确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所以骄矜,傲慢,目中无人。
可他这一生到头……究竟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没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甚至没能活下去,而是变成了别人脑袋里的一段残存的意识。
也实在是一言难尽。
池临看了看自己越发透明的身躯,他知道,就连这一缕残魂,也快要完全消失了。
每一天,他都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随着他意识的消散,那声音变得越发清晰——
“你人生的劫难,就是从遇见谢知意那天开始的。”
为了谢知意能一生喜乐,主动变成一缕残魂。
看她成长,看她被爱,看她和另一个自己越来越贴近,却终究不是他自己。
池临笑着摇摇头。
这是他自己选中的结局。
他人生的意义,也是从遇见谢知意开始的。
但那声音还在继续。
“你又不伟大。”
“装什么无私呢?”
“你还是会嫉妒吧?”
“悄无声息地彻底离开,你在自我感动吗?”
……
纷杂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入耳朵。
池临晃了晃头,感觉到自己越来越透明。
他就快要消失了,那些情绪……大概也不重要了。
——“但是他们要结婚了哦。”
最后,那声音这样告诉他。
池临忽然停了下来。
低头,看了看自己越来越透明的手指。
结婚……那是他一辈子无法企及的幸福。
对这个有谢知意的世界,他终究……有些贪恋。
……
池家。
夜晚。
自从那一夜海岛求婚之后,池临就开始认真地准备婚礼相关的事宜。
为了让一切盛大完美,大部分事情他都亲力亲为。
于是本就事务繁忙的池总,每天都很累。
但这种疲惫感让人觉得充实,就像脚踩在一片土壤上,他知道一朵花正在生根发芽。
那是一种渐渐明朗的幸福感。
谢知意也在忙,在迈向新的人生阶段之前,他们都需要让自己更笃定一些。
“最近太忙了吧。”
她看到池临眼下的青黑,抬手摸摸他的脸。
池临用掌心贴住她的手背,笑起来,“忙着娶你。”
谢知意也笑了,然后催着他早一点去休息。
……
今天池临睡着得很快。
但他的梦并不沉。
在梦境中,他恍惚间又回忆起了,那些曾经出现在他梦里的场景。
那是他未曾真实经历过的苦痛,但他知道那些生离死别都曾经真实发生……
意识深处的情绪在波动。
睡梦中,他听到了脑海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依稀是他自己的声音,有些遥远,有些模糊,却让人无法忽视。
于是池临在梦里睁开眼睛。
然后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是那个在他梦里出现过的男人,此时已经白得近乎透明,像是随时都会消失。
“是你……?”
池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对面的人也看着他,神色微妙而复杂。
两个世界的池临,第一次在梦里相对面。
只不过一个在梦里,一个是梦里的一段残留意识。
池临下意识抓了抓睡得有些乱的头发,想让自己显得郑重一些,“我……偶尔能感受到你。”
那人看了他片刻,开口:“我快要离开了。”
池临抬眼:“啊……”
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
但他知道……谢知意一定会难过的,如果他就此离开。
两人本就是同源同命,池临意识的任何松动变化,都能立刻被对方感知到。
那人不由地笑了一下:“你在放任我得到主权?”
池临正色道:“你和她,都有权利见到彼此。”
那人已近透明,瞳色却是深黑的:“你不怕我抢走一切?”
池临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只怕她伤心。”
那人神色一怔,也沉默了。
然后他变成一道光源,消失在原地。
这一次是池临留在意识里。
他看着光源消失,低头笑了笑。
“我怕她伤心,我知道你也一样……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我们有同样的底线。
叫谢知意。
……
大床上。
池临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是茫然了一会,然后抬起手,重新适应了一下身体,然后才慢慢坐起来。
这是他们的卧室。
池临轻轻呼吸,感受着空气中谢知意的味道。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似乎是怕惊扰了熟睡的人。
池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某一瞬间,那个冷静而强大的男人,竟像是偷了东西就要被主人发现的贼,浑身紧绷,却又带着某种克制不住的期待。
门开了,谢知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却意外地见床上的人正坐着。
四目相对,那人没有说话,谢知意的表情却渐渐变了。
“是你吗?”
她的声音在昏暗房间里响起。
谢知意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他,手指尖轻轻地颤抖起来,又问了一遍:“是你……吗。”
那一年在她绝望之时,走进她的空间,陪她穿梭时空,赔了自己的命来求她得偿所愿的……池临。
池临垂下眼,看到她发抖的手,忍住了伸手握住的冲动,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是我……你在害怕吗?”
他说过舍不得让她难过,所以牺牲自己把那个池临还给她。
所以现在再看到他,会害怕失去现在的一切吗……?
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骤然变大,竟像是心魔一般。
“你从没有被爱过。”
“你为她放弃了所有,可到头来你一无所有。”
“还在自我感动吗?
可怜的人。”
“什么‘希望你和池临在一起,池临永远爱你’只是一句谎话罢了。”
池临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那些声音都是对的。
可谢知意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很久,眼底泛红,许久后却是慢慢靠近。
然后伸手。
抱住了他。
“好久不见。”
她轻声说。
池临浑身僵住。
这是他这辈子从生到死,第一次拥抱谢知意。
那一瞬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世界风平浪静。
好像他的一辈子,都停止在这一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池临才缓慢落下了手,珍重地回抱住她。
“好久不见。”
谢知意的声音带了点鼻音,“我经常……想起你。”
池临垂下眼睛,很久后才温和笑起来,一如当年。
“我看到你……过得很好。”
他说。
谢知意点点头,“我很爱池临。”
即便时隔已久,可这句话听在池临耳中,如一阵沉闷的钟声,震颤他的血管,却也从四肢经脉流落出苦涩。
他知道,谢知意爱的池临,不是他。
他也终于明白,以一缕残魂逡巡已久、苟延残喘至今,原来他终究是……意难平。
他心里有难平之意……难平“知意”。
因为知意在他心里。
“……别担心。”
他慢慢松开谢知意,笑得依旧温和,“我只是在走之前,再……看你一眼,然后你爱的那个池临还会回来。”
他深邃的双眼落在谢知意微怔的脸上,像是要把她的五官最后刻在心里。
只是“再见”还没说出口,谢知意却握住了他的手。
“是你!——池临。”
她说。
她这些年也在成长,在池临牺牲自我给她铺好的世界里好好长大。
此刻她也终于、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明白了他在爱里生出的卑微——哪怕意识占据了身体的主导,也从没想过就这样抢回他本可以拥有的东西。
甚至他也从未设想过,他也一样是被爱的。
“我爱的就是你,你和池临没有差别。”
谢知意说的飞快。
她伸手合握住池临的手,而池临整个人已经懵了。
“变的是我,而不是你,”谢知意似乎是怕他消失,说得越来越快,“是我出走十年回来,遇到池临,喜欢池临。
如果我一开始去的就是你那个世界,我爱的就是你,你明白吗?”
池临睁大了眼睛。
那一瞬间,少年气乍现,分明就是谢知意爱的那人。
是她来晚了。
池临才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那年池临说,羡慕那个池临能被她喜欢。
那年他还说,承蒙你出现,对我是一种成全。
时至今日,谢知意早就已经明白——那个池临,就是她爱的池临。
让世界改变的那个“变数”是她自己,而池临,就是池临。
一样地爱她。
一样值得她去爱。
眼前的男人长久地怔愣。
过了很久,他身体里渐渐泛起透明的光,在那光晕之中,他笑了起来。
一生的心事已了,池临温柔地看着她,“这次真的要再见了。”
谢知意眼底的泪终于掉落,她忍不住再一次拉住他的衣角。
就像那一年他义无反顾走进空间之前,她也哭着拉住他。
而池临依然笑得温柔,再次念出她的名字。
“谢知意……我明白了。”
“只要你还在这世上自在地活着,那我心里一切难平之意,都可平。”
谢知意泪眼朦胧。
“我真的爱你。”
池临低头,在她被泪沾湿的唇角轻轻碰了一下。
然后他的意识彻底消散,终于消失在光里。
“池临永远爱你,不是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