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回过头,看到她正斜睨着他,目色中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青汐偏着头打量了他半晌,继续道:
“你说你只相信我,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相信过我吗?”
“我曾告诉过你,泽阙会与我一同隐居山野田园之间,你却以为我要帮月国一统天下,帮着月国对付孟国,对付你。”
“黎夙,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黎夙握着剑的手控制不住有些颤抖,目光却胶漆在她身上,一刻都舍不得离开。
“你说你只爱过我,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青汐忽地极轻地笑了一声,“因为爱我,所以要杀了我,灭了我姜氏一族?黎夙,你并不爱我,你从来爱的都是你自己,爱的是这万里江山,爱的是这王座尊位!”
“我曾经,是真的想完成我们姜氏一族对你先祖许下的承诺,辅佐你一统天下,可是你看看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越发地凶残暴虐,越发地弑杀成性,你真的觉得你配当一国君主,配一统天下?既然我改变不了你,当然只能选择离开。”青汐缓缓转眸看他,“我现在和你说的这一切,都是我当日想你和说的,可是你却没有给我任何机会。现在我把这一切说给你听,只是为了让你明白你错得有多离谱,为了让你在临死的那一刻都在后悔对我姜氏一族做过的事!”
青汐刚转过身,黎夙便扑上来,却什么都没抓住,扑了个空,他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张狂和冷峻之色,取而代之的是难得惊恐和慌张!“青汐,你不要走!孤再也不猜忌你了!你留下来陪孤好不好……”
“留下来?”青汐讥诮地看了他一眼,唇边泛起一丝冷笑,“陛下真是忘性大,你已经将我杀了,将我整个姜氏一族全部杀光了,我要如何留下来陪你?”
黎夙猛地一颤,失魂般地踉跄地走了几步,然后倏地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黎夙,我失去的,你早晚也会失去,而我……”青汐转身的瞬间,神色明明十分冷郁,唇角却控制不住扬起一抹笑的弧度,“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城郊客栈的后院背靠青山,格外幽静雅致。月色朦胧中,华遥向石亭这边走来。
“别喝了,”华遥走到青汐身旁,将她面前的酒盏移开,蹙眉道,“你喝多了。”
“没有啊,”青汐单手支起额头看他,另一只手拎起酒壶晃了晃,眼神朦胧而迷离,“你看看,这里面……还有很多,我只喝了一点点……”
她这一说,华遥才注意到她的左手旁竟放着一整坛子酒。他垂首晃了晃酒坛子,只剩下半坛子酒在里面叮叮咚咚地响。
青汐不停地晃动着手中的酒,小巧的酒盏漾着一圈一圈的涟漪,她就这样神情专注地看着。
良久后,她倏地开口:“子瞻,我突然想起黎夙小时候的一些事,我讲给你听啊……”
“你是因为他不高兴,所以喝酒?”华遥看向她,眸光微冷地道。
青汐听罢,一阵猛摇头。
“不,我是太高兴了才喝酒,明明是你……”她困惑地望着他道,“好像不高兴的样子啊,”顿了顿又寻根刨底地问,“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毫无疑问,她这个样子就算没全醉,也已经半醉了。
青汐抬眸瞧了他半晌,突然抬起双手将他的唇角往上扯出一个笑的弧度,随即咯咯一笑道:“你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华遥这次倒是真忍不住笑了,她每次醉酒好像都是这样和平时判若两人。
“我们……刚刚说什么来着?”青汐面色茫然地望了他半晌后,蓦地敲了敲头道,“喔,我想起来了,我要给你讲黎夙的事……”像征求他的意见般,她又道,“你……想不想听啊?”
华遥道:“我能说不想听吗?”
青汐怔了一下,然后有些失望地道:“你真的不想听啊?”
那她还要不要讲呢……
她无精打采地半趴在桌上,又开始摇晃着手中的酒盏,有些难过的样子。
华遥眼中掠过一道柔色:“……讲吧,你讲的我都想听。”
青汐立即变得有精神起来,开口道:“……你知道吗?其实黎夙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小时候很听话,总是喜欢跟在我身后,我去哪里他就去哪里,总是甜甜地叫我‘汐姐姐’……一直到七岁都未出过宫,他一直偷偷求我带他出宫去看看,我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有一次便偷偷带他出了宫……”
那次是黎夙第一次接触宫外的世界,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不管看到什么都问她‘汐姐姐,这是什么呀?’。她一件件解释给他听,后来他们走到一个卖豆腐脑的摊位前,他一直瞪大眼睛盯着豆腐脑看。她以为是他想吃,便要给他买一碗,哪知道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将她拉走了。她当时觉得很奇怪啊,就问他‘你明明想吃,为什么又不要了?’,他说他母后说他绝对不能吃来路不明的东西,因为里面有毒,吃了就会死的。她当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便带着他重新回到摊前,买了一碗豆腐脑吃了两口才将碗递给他,对他说‘你想吃什么都告诉汐姐姐,我尝过你再吃,就都不怕有毒了’,他想了想后,高兴地点了点头。那天,他吃了很多民间小吃,此后但凡是她带他出宫,他只肯吃她吃过的东西……
青汐道:“……是不是觉得他其实也很可怜?还有一次,他染了风寒,连续几日都高烧不退,所以那段时日也没有请太傅授课……一日陛下来抽查王子公主们课业,黎夙答不上来,当时恰逢邻国兴兵来犯,陛下心情本就烦躁郁结,当下便雷霆大怒,拂袖而去。此后他母后将他一顿严厉训斥后,便罚他在寝宫中自省,三日不得进食……后来他登基后才告诉我王后并非他的生母,只是久不能孕才在他生母病逝后将他抱过来养的,平时若讨得他父王欢心便就罢了,若是讨不得父王欢心,则常常被王后毒打责罚……他那时本就是半大点的孩子,病情又刚刚有了些起色,怎么能这样受饿呢……那日我进宫带了些干粮给他,他当时已是快饿晕了,反而一口都吃不下去,后来好不容易就着茶水吃下去一些后,他对我说‘这世上对我最好的就是汐姐姐了,其他没一个是好人,我以后一定要杀光他们……’。我当时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小孩的一时气话,没想到……后来他的世子之位被废,他从新夺回世子之位的那几年孟国王宫风雨飘摇,我被长老们明令不准离开东灵谷半步,更被他们严戒参与到这场夺位之争中,所以……”
华遥蓦地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轻声道:“青汐,你是不是在自责?”
青汐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道:“我在想……假如我一直在他身边帮他,他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华遥眸光微敛:“他的人生是他自己选择的,你帮得了他一时帮不了他一世,他之所以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与你无关。”
青汐茫然地望着他:“你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在安慰我?”
“真的,”华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允许你今天为他难过一次,以后再也不准了。”
嗯,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那你陪我喝一点吧!”好像怕他会拒绝一样,她斟满酒盏递给他,又生出手指比划了一个“一”,“……就一点。”
青汐此刻面色绯红,毫无疑问,就算没全醉,也已经半醉了。
华遥默然地看了她一眼,接过酒盏一饮而下。
“我发现……你喝酒的时候真好看。”
“只喝酒的时候好看?”华遥莞尔一笑。
青汐细细地瞧了他片刻,摇头道:“不,你一直很好看,好看得让人想、想……”
“……想什么?”华遥声音蓦地变得有些低沉。
青汐想了一下道,“……咬你一口!”
华遥定定地看着她,表情略有些哭笑不得。“……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啊……”说完,她真的凑上来,在他的左脸颊的颧骨处轻轻地咬了一口。
华遥没作声,看向她的眼神却比平时炽热,声音略有些暗哑道:“青汐……”
青汐作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闭上眼睛趴在桌上,长长的睫毛掩敛下,就像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
华遥蓦地将她抱起,轻声道:“青汐,别睡,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青汐下意识地摇头道:“我不去……”
华遥唇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不知道姜姑娘可还记得之前我们的一个赌约?”
她记起来了,他们赌少昊会不会仗义出手,可是她输了……
青汐微微睁开眼,“你是说花灯会的那个赌约?”
“嗯。”都醉这样了……还记得,不错。
“你这么久都没提起,我还以为你忘了……”青汐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毫不掩饰失望的表情,轻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还记得呢?”
华遥悠悠笑道:“在下的记性也一向不错。”
青汐以大无畏的表情说:“那你要我做什么……”
“你要我做的……就是这个?”
“嗯,就是这个。”
“好,那我们现在立即就……”
“去”字还没说出口,青汐就又睡过去了。
华遥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良久,眸中掠过一丝清浅的笑意。
半月当空,她此刻的酒劲儿已经醒了一大半,发现他们已不在客栈中,而是在一处高塔之上。
他们正坐在一张软榻之上,身旁则烧着一个炭炉,上面正在煮着茶。炭炉旁则摆着一张木桌,木桌上点着一个油灯,还有一套茶具。
青汐顿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记得她在喝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显然,她又断片儿了……
华遥将盖在她身上的披风重新掖了掖,道:“头还疼吗?”
青汐摇头,但是……怎么会一点都不疼?
华遥看出她的困惑道:“你中途醒过一次,我喂你喝了醒酒汤。”
难怪啊……“我睡了多久?”
华遥斟了一杯茶,递给她:“两个时辰。”
这么久了?青汐接过茶后,问:“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是来赏月,不是起码应该在月圆之夜来吗?可是现在除了一轮要缺不缺的弦月,什么都没有啊……
华遥故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是你非要带我来的吗?你忘了?”
“啊?”青汐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又干了什么事了?
看到华遥唇角微微上翘,她才骤然惊觉自己上当了!
刚要说什么,忽然看到数万流星齐齐划过天际,或长或短,或大或小,星陨如雨,景象震撼!
青汐倏地坐直身体,侧眸瞥向他,眼神晶亮地道:“你带我来这里,就是来看这场星陨的?”
“我昨夜观星象,卜出今日会有此观,”华遥顿了顿,又瞥向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知这有没有让姜姑娘心情好一点?”
原来他早就看出她心情不大好,才准备了这些……
青汐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暖流,漆黑的眼眸渐渐攒出笑,似在漆黑的夜色中绽放的盛世桃花般卓然夺目。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很好看……”她蓦地一顿,手抚上他的脸颊上那道清浅的牙印道,“这是……”
华遥蓦地一下握住了她的手,漫不经心地道:“被小猫咬了一口。”顿了顿,他复又挑眉笑睨向她道,“你说……我要不要咬回来?”
青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