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楚国先前在极短的时日内,就连夺萧清国束城和晖城两座边关要城。不过也许是连日的进攻使得兵马疲乏,他们那边并没有再继续趁胜追击,这对萧清国来说无疑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原本他们就头疼要是怀楚国继续穷追猛打,他们就没有充足的时日来重新整编军队,现在怀楚国一放松,反而给了他们喘气的机会。
品级高点的将领都从华遥那里领到了任务,相继忙碌了起来。唯有青汐什么任务都没接到,因为华遥说她需要多休养。所以除了在他们偶尔探讨军情时充个人数外,她大多是安静地呆在主营帐中喝喝茶看看书。有时看大家都在忙碌地做着自己的事,青汐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就是来这里蹭吃蹭喝的。
不过就算她真的只是来蹭吃蹭喝,她也相信华遥有能力帮萧清国夺回失去的两座要城,只是他……她正拿着书胡思乱想着,眼前忽地一晃,她抬起头,看见原本握在手中的书已经到了华遥手中。
“在想什么呢?”华遥将书放下,把药碗端到她面前,“来,趁热喝了。”
每日饭后一炷香,华遥都会准时将药端过来,时间掐得再准不过。
青汐接过药碗道:“我早就好了,倒是你先前的伤好了吗?”
华遥姿态悠闲地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杵着额看她:“我的是皮外伤,愈合得快,不用担心我。而你的是内伤,需要静养调息,没有那么快好。”顿了顿后,又像哄小孩一样,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催促道,“听话,快喝了它。”
青汐抬眼望着他,没有说话。五百年前她生过两次病,那时泽阙守在她的床前,也是这样的神情,说着这样的话……
良久后她将碗中的汤药一口饮尽,终于忍不住说:“华遥,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好?”
华遥蓦地一怔,随即又微微一笑,望着她缓缓地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我不习惯别人对我好,而且……”青汐目光移向别处,声音低沉了许多,“这世上有许多人是因我而死,我不是什么好姑娘,没什么值得你对我好的。”
她的世界里只有无休止的打打杀杀,随便一个普通姑娘都比她好得多吧。她有时想想,会觉得过去的自己其实也挺可笑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竟敢向泽阙表白。仔细想想,他确实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喜欢一个只懂得领兵打仗却对女红厨艺一窍不通的姑娘吧,难怪后来……
“值不值得不是应该由我来作判断吗?”华遥凝视着她,有些失笑道,“你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没自信了?”
青汐疑惑地道:“我平时看起来很有自信?”
华遥点了点头:“我记得有一次你不是还问过我是不是暗恋你,这还不够有信心么?”
“……”青汐想起了,那次华遥要她帮忙应付安禾公主,她好像是这么说的,“那是……玩笑话而已,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华遥望着她微红的脸半晌后,道:“青汐,我知道有些事你依然无法释怀,但我也说过,你现在不必回答我什么,也不用承诺我什么,我想对你好只是我的事而已,你又为何一定要把我推得远远的呢?如果连我都不介意,你又介意什么呢?”
青汐哑口无言,好像就算是掰歪理,华遥也总有办法赢过她啊……
见她有些郁卒地垂下头,他便打算说点让她感兴趣的事。“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和薛太后达成了什么协议,还想知道吗?”
青汐果然来了兴致,立即点头。
华遥笑了笑道:“你其实也已经猜到了吧?”
她就说他没理由对萧清国的事这么上心嘛,毕竟他和薛太后已经完全撕破脸了。
青汐确实已经猜到了一二,薛太后肯放了他,无非就是想借华遥的将才让怀楚国知难而退,并归还被他们攻下的两座边城。而华遥肯帮忙也肯定是提了同等筹码的条件,她估计是他要薛太后放了那些与他走得近的武官们,并妥善安置他们的家眷。不过如果只是这样,薛太后为何会气到大病一场呢?肯定是华遥还做了其他什么趁火打劫的事吧?毕竟他本就不是那种任由别人欺辱,还会以德报怨之人啊。起码……她不相信,他可是比狐狸还狡猾!
于是她很好奇道:“你到底还提了什么条件?”
华遥随手翻了翻她刚才在看的书,轻描淡写地道:“也没什么,就是让她将桑丘家族铸剑术的抄录本赠给我而已。”
“……”青汐咋舌,这也叫没什么!
桑丘家族的铸剑术向来驰名六国,就算后来桑丘家族彻底覆灭,他们家族的铸剑秘谱也是早就献给了萧帝的。萧清国士兵所用兵器几乎都是由自桑丘家族的秘谱所制,所以他们的武器也明显比其他几国更为精良,这也是萧清国能苟延残喘到现在还没亡国的原因之一。现在华遥向薛太后要了这本铸剑秘谱的抄录本,简直就相当于拿走了萧清国仅存的优势,怎叫薛太后不气到想吐血呢?而且薛太后也不能不答应,现在萧清国本就岌岌可危,她若是不肯忍痛割爱,恐怕届时局势更不好收拾。
青汐忽然察觉,华遥从回国入狱到现在领兵出征,这一整件事便如同一盘精妙的棋局,其实每一步都是环环相扣的,或者说每一步都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首先,怀楚国醉翁之意不在酒之事他大概早就查到了些眉目,知道怀楚国终究会把这把火烧到萧清国的边境上来。然后他便借此天赐良机酝酿了这盘大棋,明知道薛太后早就想除掉他却仍然选择返回萧清国受这一场牢狱之灾。这么说来,他真正的目的其实就是这本桑丘家族的铸剑谱?他要用这本铸剑谱拿来做什么呢?青汐转念一想,这本铸剑谱确实可以有很多用处。假如他是个商人,可以将这本铸剑谱卖给任意一国,对其他君王而言,这简直是价值连城。假如他想继续仕途,有铸剑谱在手,去任何一国都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你怎么不问我要这铸剑谱做什么?”
青汐立即坚决摇头:“古往今来的史实都告诉我们,知道太多之人都没有好下场!你千万要保密,不要告诉我!”
华遥向前倾身,引诱她道:“你真的不想知道?”
“你真的想说也可以,反正我……”青汐蓦地捂住耳朵,心如止水的模样道,“听不到。”
华遥:“……”
熙良城是南境之地的最后一道屏障,萧清国知道它的重要性,怀楚国自然也清楚它的重要性,所以十日后,邹义亲率八万大军由百里外的晖城向熙良城急速进发。
青汐用完早膳后,便随陵远到了熙良城的城楼顶。青汐以为陵远一早就来带她过来,是因为华遥要和她商谈驻兵部署之事,没想到看到的是他坐在木桌边,桌面前摆着一盘棋、一壶酒、还有两个晶莹剔透的白玉杯,一脸悠然的模样,丝毫不见任何军情告急的凝重感。
他将两只酒杯斟满后,一只递与她道:“熙良城的梅子酒名扬四海,酒香浓郁甘甜,试试。”
看来……他并不把邹义放在眼里嘛。
她抬手接过后,放在鼻尖嗅了嗅后,道:“嗯,果然是难得的好酒。”
他也轻掇了一口,勾唇笑了笑。一旁的陵远默默地垂眸,脑海中骤然回想起这坛酒的来历。
昨夜他们刚从军营回来,就看到秦县令侯在门外,旁边还站着着一位娇羞的美人,怀中抱着一坛酒。看到他们的身影后,秦县令脸上立即堆满笑迎了上来,行了个礼。
“华相不远万里从皇城来到我们这偏僻之地,救我们熙良城百姓于水火,等同我们熙良城百姓的再生父母,下官苦思良久也没想到有什么好款待的,幸好拙荆提醒我,府中杨柳树下还埋了一坛子二十年的梅子酒陈酿,”说罢瞄了一旁的美人一眼,继续道,“这位倾城姑娘尤擅歌舞,下官想光是有酒,没有歌舞也是扫兴,所以就……”
华遥双眸转向美人,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道:“你叫倾城?”
美人大概是被他突如其来之举吓着了,红着脸不敢说话。
秦县令却以为这美人十之八九怕是被贵人给看上了,立即帮她接话道:“回禀华相,她叫倾城,是我们……”
秦县令还没说完,华遥就道:“留下吧。”
秦县令一听顿时喜出望外,刚要和美人交代几句,华遥便轻飘飘地留下一句:“本相是说酒留下,人可以走了,秦县令明日自己去衙门领罚吧。”
秦县令当场就愣住了,这是怎么个意思?
华遥回过身来:“如今国难当前,秦县令却深夜造访,又送美人又送美酒的,本相难道不该罚一罚么?”
秦县令终于领悟过来出大事,腿一抖猛地跪在地上,哭天抢地为自己辩解起来。
华遥抬眸打量了秦县令一眼:“经秦县令这么一说,本相才骤然发觉都是本相的错了。谁叫怀楚国突然侵犯我国领土,让本相没来得及备好美酒美人同行,这才让秦县令不惜下血本贿赂本相。啧啧,秦县令如此体恤本相,真不知该罚你还是该奖你了。”
华遥极少说重话,就算教训起人来也是语气淡淡的样子,但他天生有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和压迫感,秦县令此刻哪里还敢领功,整个人都抖得跟个筛糠似的。“下官一时糊涂,铸下大错,哪敢领功,只求华相念在下官一片好心,轻罚下官吧。”秦县令请简直悔不当初啊,他本来真的只是想讨好一下这位朝堂中的大红人啊,让他多舛的仕途顺一顺,没想到弄巧成拙了,唉,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华遥瞟了他一眼,“明天自己去县衙领五十大板吧。”
秦县令自然一句都不敢多说了,立即磕头叩恩。
华遥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一旁还在发抖的美人微微笑道:“倾城是个好名字,不过不适合你。”
……
陵远扯回神,看到主上和薛太尉面前的棋已经下了小半局了,心中暗自叹道,在主上心中,能当得“倾城”二字的大约只有薛太尉了。
青汐执起一枚白子,徐徐落下后,抬眸冲华遥狡黠一笑:“军师可知轻敌乃兵家大忌?”
陵远被青汐这一笑晃了下神,为什么薛太尉乍一看,也有点像……女子?陵远轻轻摇了摇头,刚才肯定是他眼花了,肯定是!
华遥站起身将披风披在她肩上,再坐回原位道:“何以见得是我轻敌?为什么不是我为了诱敌深入,故意使的招数?”
“故意的?”青汐落下一子后,宁神思索了一会儿后道,“所以你才明知今日邹义亲率八万大军来犯,才仅仅布了五千士兵戍守城门?”
华遥嘴角抿出笑意,看向她:“明明在下棋,怎么说到军事部署上去了?你还是想知道我是怎么谋划和怀楚国这场仗的?”
“嗯。”说实在话,青汐确实想知道。
除了前几日华遥召集将领们还会象征性地叫上她,后来部署进攻和防守之类的要事就再也没再叫上她了,让她彻彻底底坐实了“空头主帅”这个头衔。
不过其他将领们对她这个主帅不过问军情也并不感到意外,他们大概都以为薛太后让她这个毫无实战经验的毛头小子挂个主帅头衔,不过是为了万一打了胜仗好顺利领走头功,所以在萧清国边关的将领们心中,唯有华遥才是真正来拯救他们萧清国的,都对他格外敬重。
“之前不让你听,是不想让你费心思,你本该多休养,如今大势已定,告诉你也无妨。”
按照华遥的分析,他们当日带了三万大军增援边境军,除去原先战死和受伤的老弱病残外,他们目前共有五万士兵可用,与怀楚的八万大军虽有些悬殊,但也不至于毫无胜算。
华遥落下一子后,继续道:“邹义此人早年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一直做到如今的大将军一职,也很有点才干。他的优点是熟读兵法,勇猛果决,治军严明;缺点是自视甚高,容易与人不睦,所以他的几个得力属下其实对他早就颇有微词。十日前,他们攻下束城后,他的其中一个下属奋威校尉袁栋,不仅纵容起手下抢了几家钱庄,还公然掳走了几十个少女供自己和手下将士yin乐,这事传到了邹义耳中,顿时勃然大怒,不仅在三军将士前当众斩杀了此人,还罚了管束下属不力的骠骑将军陶策,当众打了他八十大板。”
华遥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道:“这陶策是何许人也,你可知道?”
骠骑将军陶策?
青汐眉头微蹙着落下一枚白子,想了想后,抬眸问:“就是那个怀帝如今最宠爱的梓夫人的亲弟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