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谦下了早朝之后,径直去了翰林院。
才刚迈步进去,谢谦的余光便瞥见了一个深灰色的身影,小跑着朝自己过来。
少年人脸上还带着些湿意,像是刚洗完脸,一双眼睛也有些睁不开的困倦。
他精神却是好的。
“谢大人,谢大人!”
余枝跑到了谢谦跟前,把手里的东西拿了起来。
他顿住脚步,兴奋道:“谢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谢谦的视线朝下,到了少年手中捧着的旧书上面。
只见那原本泛黄被虫蛀的书册,如今被人整理得干干净净,又重新装订了一遍,却仍能看到时光在书册之上,镌刻下的难以磨灭的痕迹。
他伸手接过了余枝手里的书册,轻声问:“一本被虫蛀的旧书而已,是你修补好的?”
余枝腼腆一笑,点了点头:“昨日听大人说起过这位‘千遥居士’的诗集,我记着之前在翰林院的哪个角落仿佛瞧见过这么一本书,便连夜翻了出来。谁曾想这书竟已经坏了,有的地方发霉,有的地方虫蛀。”
他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一边道:“好在我从前跟着祖父学过如何修补坏了的旧书,便把它补了补。”
谢谦缓慢翻动着手中的书册,那轻薄的一本,即便被余枝精心处理过,仍是仿佛被轻轻一碰,便能散架了一般。
只是诗集之上,熟悉的字体、熟悉的诗句,让他不自觉间,手中的动作也愈发小心了起来。
余枝鲜少见过谢谦如此珍重的模样,知道他是真心喜爱这本诗集,脸上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来。
谢谦慢慢翻看了一遍,才从恍惚之中回神,对余枝道:“这本书,你修补的很好。”
男人冷峻若冰霜的眉眼间,仍是淡淡的神色,可余枝不知为何,却在谢谦的眼底看到了一丝冰泉融化后的暖意。
余枝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谢大人谬赞了。只是小子实在学疏识浅,明明这么好的一本诗集,很多地方破损了的、字看不清了的,都没有办法补上去……”
少年言语中满满的是遗憾,仿佛也在因为自己无法复原它,而感到愧疚不已。
谢谦声音柔和了下来,对余枝道:“不碍事。剩下的部分,我来补好便是。”
余枝双眸睁大了,一双灵动的眼睛仿佛在问——你如何补好它?
不过转念一想,余枝也便知道了,谢谦既然推崇这位“千遥居士”,自然是读过对方的诗。
依照他过目不忘的本事,记在心中也不足为奇。
谢谦看着少年脸上好不作伪的模样,疏冷的神色缓和了,嘴角也微微牵动了一个弧度,道:“我自有办法。今日给你放假,回家睡觉去吧。”
余枝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道:“多谢大人体谅……不过小子就住在翰林院,这大白天的跑去睡觉,让同僚瞧着不好。我还不困,没有关系。”
谢谦眉头轻皱,原本打算点头放他走了,可转眼看到手中的书籍,不由迟疑了一瞬。
他注意到上面仔仔细细用小刀切割、又装订了的部分,还有用浆糊一点点粘好了的新页,与之前的书脊浑然一体,想来也耗费了余枝大量的精力和心神。
一夜未睡,都完不成这样的工作,想来少年是从下午便开始了。
谢谦不由开口,对余枝道:“在此处等下,我去去便来。”
还没等余枝疑惑问出声,谢谦便迈步进了前厅,对翰林院的管事吩咐了几句话,很快又回到了院子里。
他手上还拿着那本诗集,示意余枝跟上自己的脚步。
二人出了翰林院,余枝还有些恍恍惚惚的,却碍于谢谦不爱说话的性子,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去问。
直到他跟着谢谦来到城东一处宅邸,瞧见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又抬眼看到了“谢府”两个大字,才张大了嘴巴。
“谢大人。”他迟疑着顿住了脚步。
谢谦回头,目露疑惑,似乎是在问他为何不走了。
余枝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进了谢府。
谢府的下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家大人这么早就回了府,身后还跟着一个灰色衣袍、满脸困倦的年轻人。
不等众人瞎猜,谢谦便吩咐道:“芙雅,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就在我院子里。另外吩咐烧热水、准备他穿的干净衣裳。”
芙雅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余枝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尴尬——
谢大人这是,带着他回来睡觉了?
好在谢府的下人都习惯了不多说、不多问,谢谦带着余枝回了院子里,一路上倒也没有谁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
不过,余枝还未把口中这一口气彻底松完,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余叔叔?”
阿志从书房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惊讶的神色,站在一旁看看谢谦,又看看余枝。
余枝冲阿志点了点头,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同他说话。
好在谢谦及时拯救了少年的尴尬,只开口问阿志:“今日的大字练完了?”
看看时辰,显然不是阿志练完字的时间。
男孩吐吐舌头,明白了谢谦话里的意思,答应道:“谢爷爷,我这就回去练字。”
说完,阿志乖乖回了书房。
余枝迟疑着,小声对谢谦道:“谢大人,我就这么跟您回了谢府,是不是不太好……”
谢谦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不能理解余枝为何有这样的顾虑一般,问他道:“有何不妥么?”
余枝轻咳了一声,嘟囔道:“也不是不妥,反正大人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谢谦很少同余枝这样年纪的年轻人打交道,孩子们在他跟前大多畏惧他的威严,便是阿志,虽然已经同谢谦熟悉了起来,大多数时间也是拿他当作严师来看的,不曾开过玩笑。
余枝大约是困晕了头,这才从嘴里秃噜出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话,说完他自己也后悔了,只尴尬地站在一旁,挠了挠头。
谢谦没有把余枝的话放在心上,只自顾自发号施令道:“等热水烧好之后,洗个澡解解乏,便去睡一觉,睡醒用饭。”
余枝很诧异于谢谦如何用冷淡的语气说出这样家常的话,仿佛他母亲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一般,周到又不显过于啰嗦。
他应了声,又迟疑着,多问了一句:“大人还要去翰林院么?”
谢谦摇摇头,略微抬了抬手,道:“翰林院并无要紧之事,我先去把诗集补完。”
余枝笑了,点头应是。
他从下人手中接过干净的换洗衣裳,又跟着芙雅去了洗澡的地方,一边泡着热水澡,一边在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看来谢大人也不是那么冷冰冰的嘛!
余枝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他极少熬夜,打记事以来,便从没有过一夜不睡的时候。
方才一路上跟着谢谦回府,便觉得头重脚轻,如今泡在热水当中,还真有点睡着的意思。
好在余枝用自制力叫醒了自己——
他如今是在谢府,可不能丢人!
少年迷迷糊糊穿好衣裳,去了客房,倒头就睡在了床上,便是连身边芙雅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
等余枝终于一觉睡醒时,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天光仿佛大亮着,可房间里的光线却比较暗,余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动了动身子,感觉到身陷一片柔软之中,半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要是能再睡会儿就好了……
他这般想着,鼻尖却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是他完全陌生的气味。
可大约因为在这气味中睡了几个时辰,那陌生也慢慢变得熟悉了。
余枝的意识慢慢回笼,这才想起了,自己是因着通宵未眠,被谢谦带回了府上,如今他正是在谢府的客房。
他坐起身来,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心里在想——客房的话,看着也着实不小;而且,这样的装潢,是不是有些过了?
等他终于看到卧房另一头的木榻,还有塌边紧邻的书案,案上摆着的一本打开了的书时……
显然是谢谦在这里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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