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谦虽是个舞文弄墨的文人,做事却果决利落得很。
从他得知林桡存在的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主意认下这个外甥。
不论林桡生成什么模样,他到底是谢家唯二的血脉。
他原本自己给自己做足的准备,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木讷老实、再普通不过的农家人。
如今见了面,谢谦觉得,林桡身上谢家人的影子是抹不掉的。
尤其那骨子里的骄傲之意,一看就是谢家的血脉。
加上,两人有相似之处,他也就没有犹豫,直接把话挑明了说。
谢谦见林桡不说话,心中第一次有了紧张的感觉,咳了声,继续道:“我们是亲舅甥。你可愿认回谢家?”
听了这话,林桡漆黑如墨的眼睛看着谢谦:“我父母尚在,如何成了谢家的孩子?”
这个问题,倒也只有巡捕大人能答了:“阿桡,林家的那一对夫妻……确实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林桡的眉毛渐渐皱在了一起,断然道:“我是林家的血脉。”
巡捕大人点头:“当年你父母过世,你便被祖父交给了叔父抚养,此事便是林家族中,也只有老一辈的人清楚了。”
林桡看了一眼巡抚大人,并未从他脸上看出旁的神色,只好默不作声了。
巡捕大人见林桡没有分毫认亲的想法,温声道:“谢大人,阿桡只怕还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你是否先同他讲述一下谢家?”
谢谦不是一个喜欢纠缠的人,可林桡对谢家毕竟一无所知,就这样贸贸然地问,倒也不太合适。
他点点头,向林桡讲述了谢家往事。
“谢家世代为官,先帝在时,家族人丁兴旺。父亲为官清廉,素有中正之名,只是嫡支向来子嗣不丰,父亲而立之年方得我和胞姐一子一女。之后谢家卷入科考舞弊一案,父亲蒙冤获斩,整个谢家流放……只有我和胞姐,也就是你母亲逃了出来。”
他的目光在提及胞姐时,明显变得柔和了下来。
“当时我只有七岁,胞姐带着我东躲西藏,又要做针线维持生计,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即便如此,她仍咬着牙把我养大,继续供我读书,让我牢记谢家的冤屈。”
“我们不敢回京城,只能躲在乡下……如此过了两载,却逢灾荒,粮食颗粒无收,乡间甚至出现易子而食之事。当时我年纪尚小,不能为胞姐挡风遮雨,胞姐只好又带着我逃难。”
“再到后来我们走散,胞姐下落不明。我从未放弃过打听姐姐的消息,却再没有她的音信。”
说到这里,谢谦的眼睛中似有泪意,看着林桡的脸,仿佛在看二十几年前带着他逃难的姐姐。
他哑声道:“阿桡,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姐姐的孩子。父亲常说,胞姐和我虽相隔几岁,却仿佛是同胎而生一般,自幼容貌性情都像的很。阿桡,平心而论,你会不是我的亲外甥么?”
两人都是淡漠的性子,加上眉眼有三分相似,饶是林桡,也说不出不像的话来。
林桡没有否认,只是眉毛自始至终都是皱着的,他问:“我的生母是否便是谢大人的胞姐?谢大人还是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再说为好。”
虽说林桡自小在林家长大,从未得过林父和王氏一个好脸色,可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他于亲情方面十分寡淡,即便知晓自己并非亲生,也不会贸贸然认下一个所谓的“舅舅”。
眼看林桡表现出冷漠的神色,谢谦也不以为意。
他坚持道:“姐姐因为是罪臣之女,不可能到处宣扬自己的身份,一如我也只能暗中查探姐姐的下落。我能找到你,多亏了巡捕大人相助。”
巡抚大人见这甥舅之间气氛陷入僵持,只好开口道:“阿桡生母是否就是谢家之女,我也不敢妄下定论。只是看过谢大人给的画像,确实与你母亲十分相像。”
若是从前,林桡一定不会想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
林父和王氏这些年如何对待他与妻儿,早该消磨掉他有关父母所有的期待。
但姚殊对孩子们的温柔与耐心,却让林桡忍不住幻想,他的生母是否也是这样爱着自己的孩子的。
他的眼睛微垂,问道:“大人见过我的生母,可知她是怎样一个女子?”
巡捕大人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温声道:“我也只与你母亲有一面之缘,你母亲温和美丽、知书达理,谈吐也很有见识。”
林桡心中微动,他的母亲,当真像巡捕大人口中那般,是个温柔的人?
他的声音有些哑:“她又是如何到了林家村?”
“除了那一面之缘,有关你母亲之事,我都是从你祖父口中得知的。我知她姓钱,是从西边逃难过来的,后来跟着人群走到京城,饿晕在山上,被你父亲救醒。后来两人成了亲,不久后就有了你。”
林桡深吸一口气,追问:“为何我对她一无所知,林家对我父母闭口不谈,而且……我又成了别人的儿子?”
巡捕大人叹了一口气,道:“我只知有风声走漏,被人知道你母亲是罪臣之女,你父母都因此获罪。你祖父当机立断,将你父亲从族谱出名,又把你交给二儿子抚养,这才保全了你。此事内情究竟如何,恐怕只有你祖父,还有如今你的父母知晓。”
林桡闻言一怔,久久说不出话来。
谢谦也垂了眼,半晌,声音带着苦涩道:“我想,姐姐是为了找我,才暴露了身份。”
林桡的生母既已化名钱氏,嫁到林家去,自然没有多少抛头露面的机会。若不是牵挂着弟弟,她不会冒风险去透露自己的身份。
也只有在找人的过程中,才被人发现她是谢氏女。
她原本有机会度过平平淡淡的余生,有敬重她的夫君,爱护她的公公,还有她的孩子。
她是多么温柔的人,又怎么舍得抛下尚不记事的孩子而去!
想到这里,谢谦心中泛起阵阵疼痛,把他脸上原本淡漠冷静的神情,染上痛苦之意。
林桡也握紧了双拳,没有言语。
谢谦转向林桡,哑声问:“阿桡,看看你我相似的容貌。你如今还不肯相信,你的母亲是我谢家的女儿?”
那双与林桡格外相似的眼睛定定看着他,让人无法否认两人之间的关系。
许是共同怀念着同一个人,让他们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也带上了些许亲近,抑或是血脉之间固有的联系,林桡发现,他已经没有办法将谢谦的存在视而不见。
而那个面色沉稳,始终带着骄傲的男人,脸上的痛苦神色终究还是让人心生不忍。
对于莫名多出来的舅舅,林桡只能道:“逝者已逝,谢大人节哀。”
谢谦见林桡没有与自己相认之意,心下了然,也不纠缠,点头道:“我若有时间,会常来青桐镇看你。”
林桡抱了抱拳,当作答允。
又听谢谦低声问:“你已娶妻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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