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面上不显分毫,只垂下眉睫,笑说,“他也不过这段时日才调来我身边,哪里就称得上了解了。”
“像是伺候你久了的。”庄温瑜这样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这话说罢之后,他便不再多做解释,就此搁下了。
也是孟秋迟钝,在旁听着他俩讲了许多,也未曾想到旁的。
午后,几个少年郎继续习课。
虽燕承南身为太子,也仍需精通骑射。他天资聪颖,不论文武皆是极有悟性,如今策马扬鞭时,英姿俊逸,也不知往后要招惹地多少小娘子芳心暗许。
孟秋在旁瞅着,不禁地觉得与有荣焉。
如今的太子太傅乃是位姓彭的老大人,亦是武将世家,既为忠臣,又为孤臣。
盖因这彭家虽早已撂开兵权,连家中子弟都留在燕都做了京官儿,却又因其曾受过先皇后恩典,便在燕承南踏上朝堂后,就全然站在了他这边。但凡旁人对他敢有异声,必定不容半点儿。
皇帝对此并不插手,颇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哪怕其余众人都恨得牙痒痒,也只得忍了。
彭老大人是从疆场上退下来的,年过花甲还颇为硬朗,虎步龙行、不怒自威。大概是由于早些年的征战,哪怕如今鬓发霜白,老大人也气势压人,携着兵戈刀剑气与风霜血腥味般扑面而来,再怎么华服锦衣,依然遮盖不住。
老大人惯是笑比河清地冷着脸的,直至看见燕承南抬手举弓,拉弦如满月,再骤然松开手指——
“咻——”
破空声凌厉,正在孟秋目不暇接之时,就听得“笃”一下,利箭深深射向靶子,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箭尾的白羽尤在轻颤,仿若连风都停滞了霎那,而孟秋还没从瞠目结舌里反应过来。
“力度不够。”
孟秋被彭老大人意简言骇的一句话惹得醒了神。
“若殿下将寻常弹琴、作诗的心思挪到习武之上,必定大为精进。”老大人紧皱着眉头,看着他时,也是严肃且古板的,“您费心文事,却也不可学得过偏,将武略落下。”
老大人不善言辞,从不愿去讲那些婉转谄媚的话,只道,“两者兼得,于旁人而言未免有所疏忽,以致于顾此失彼。对您来说,却并非难事。”
这……
闻言,孟秋忍不住觉得,这对燕承南是否太过严苛?但看着他们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似乎本该如此,连他自个儿都从谏如流……
她将那些心思按住,不曾再继续发散下去。
“多谢太傅教诲。”燕承南夺了魁首,这场比试便也到此为止。他翻身下马,朝着老大人行礼,“孤记下了。”
彭老大人回他一礼。
“殿下有此天赋,乃燕朝幸也,老臣只有尽心尽力,不负于此,方可称作报效尽忠。”老大人说得感慨,顺着燕承南虚扶的力度起了身,“老臣惭愧,唯恐辜负圣心,又怎敢当殿下的这声谢。”
燕承南摇头回着,“太傅无需自谦,应当的。”
“殿下!”
“驭——”
其余侍读也赶了过来,下了马,依次走近,朝着老大人行礼。
孟秋偶然瞧见,庄温瑜趁着老大人没看见,促狭地与燕承南对视一眼,又眨了几下。他眸中含着笑,打趣的紧。
再然后,她又见燕承南也好笑的瞥他。
不复此前凝眉抿唇的肃然,眼眉都舒展开来,显出三两分青葱稚气与年少轻狂。
她也莫名跟着松了一口气。
一日消磨。
再等回到东宫,已是酉初。
那些世家子告辞离去,燕承南有意留下庄小郎君,教他不如用了晚膳再走。
庄温瑜婉拒了。
他颇有些无可奈何,与燕承南解释,“今日不成。我娘在我来前特意叮嘱,让我早些回去,她又寻了好些个人家,要我回去相看。”
这所谓的相看并非见面,而是姑娘家年岁到了,便请人绘个画像,再送去冰人那儿,供郎君们挑选。若被看中,则两家长辈约定个日子,仔细详谈。
“舅母真是用心良苦。”燕承南不住笑话他,“表兄可得好生相看,为我选个好嫂嫂才是。”
“……”庄温瑜被他弄得恼羞成怒,“……殿下莫急,迟早你也得有这一遭!”
少顷,各自聊罢。
眼瞧着将他们都送走了,孟秋被冷落大半天后,才得以凑到燕承南旁边。
“殿下,”她捧着瓷盏子,“您喝茶。”
茶是今年新出的,碧绿喜人,在瓷白的杯盏中松展开叶瓣儿,那股子清香随着雾气缭绕而上,散开时沁人心脾。
两人的视线在茶雾间交错,与孟秋眼底疑惑相对的,是他目中清晰可辨的端详。
那对儿乌沉如点漆的眼眸静静看着孟秋,里面是不曾有所掩藏的迟疑与费解。他一错不错的凝视着孟秋,鸦睫却蒙上湿润薄雾,遮着他眉眼,竟衬得他像是露出了些许茫然的神色。
孟秋被他看得有点儿懵,“……殿下?”
“嗯。”燕承南慢吞吞收敛了,接过盏子,却并不曾喝,只是搁在一旁。
“您累了一天,趁现在膳食都还没好,不如奴婢去喊人打水,让您先更衣?”她说着,又从旁边顺手挪了几碟糕点,皆是燕承南喜爱的那些,“您先吃着,垫一垫?”
燕承南由着她安排,吃过糕点,再洗漱罢了,临到要用膳时,方才下了决定。
届时,他将将换好干净衣裳,屋里仅留下了孟秋一人伺候。
正当孟秋准备推门出去,他把人喊住。
“前不久,王氏投井了。”燕承南略作停顿,提醒孟秋,“便是前不久在东宫投毒的那个王氏。”
“……啊?”孟秋手一顿。
他低垂着眉睫,不紧不慢的继续道,“应当是被人灭口,免得被查出些什么,牵连出她,弄得一发不可收拾。”
孟秋一时没明白燕承南为何要与她说这些。
“来福,”而燕承南绕过好几句,仍不见她接茬儿,只得亲自问出口来,“孤觉得,你近来似又不急着自证清白了?”
“奴婢是……”孟秋下意识要说些什么,却在话音脱口而出前,被咽了回去。她望着燕承南,恍然大悟,哑然无言,良久,轻声问,“……殿下以为呢?”
一时间,燕承南不做声,她便也沉默。
相对无言。
燕承南唤她,“来福。”
“奴婢在。”
“清白,于你来说,”他语速缓缓,语气则是淡淡,“果真有你讲的那样重要么?”
与白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截然相反,他此刻老成的堪称沉重,眼底是他这个年岁不该有的深意。与他面上尚未完全退却的幼态分外地,格格不入。
“不如您重要。”她伏跪在地,实话实说,燕承南却不信。
他说,“罢了。”
孟秋听着他低低叹气,将对于她的失落与难过从这里头,泄露出一丝半毫。他紧跟着便又把这些情绪压下去了,教人窥不见、辨不出。
“从明日起,便不必再来孤这儿了。”
这是少年郎丢下的结论,一槌定音,仿若再次回到两人初见时,他对她警惕而又防备,连言语间都冷淡疏离。
“殿下……”
雕花门被推开,他率先出去,并未回头,却也到底理睬了她。
“孤不知你清名如何。”
“若你果真无辜,还则罢了。倘如你心思不正,一经查出,这东宫,便容不得你了。”
“回去罢。”
至此,燕承南没再多做停留,便将孟秋一个人撂在屋里,自个儿走了。她余下的话都憋在口中,被迫闷着,吐不出又咽不下。到头来,只得咬碎在唇齿间,化作沉浊又漫长的一声叹息。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
时值傍晚,天色昏昧,介于明暗之间,连风声都喑哑下来。
在走出殿门时,孟秋有些发怔。
“怎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的。”她这样念叨着,垂头丧气的,百思不得其解,“他才多大,咋疑心就这么重!好坏人分不清呢,我还能害他嘛!”
自顾自的生了会儿闷气,却又在转眼间,她便再度消了气。
“也不怪他……”
“是我过犹不及了。”
“更是这世道对他太苛刻。”
孟秋默默无言着,连脚步都逐渐慢了,后知后觉的也从心底泛滥出酸涩,直至弥漫整个胸腔。倏地,她顿住身形。
“……咦?”
就在难过了少顷后,她骤然想到什么,便又不禁觉得困惑。
天色愈发的暗了,偏又不到点灯的时候,树影婆娑着映在朱墙上,又是一片的光怪陆离。身着青色宫衣的小太监站在檐头下,满脸迷茫。
风乍起,吹落残红如雨。
“哦豁!”
纷纷扬扬的落花之中,孟秋忽而瞪大了眼睛,又随即抿唇,却还是忍不住地,嘿嘿嘿笑起来。
“殿下之前是说,那个王氏,被灭口了吧?”
那他觉得孟秋有异,大可继续把她搁在身边。这样一来,如若她果真与幕后黑手有关,免不得也要出点儿事。最不济也会被试探,看看她是否“弃暗投明”。
可要是孟秋与这件事不相干呢?
投毒一计可谓是天衣无缝,只看眼下败露了,那bug都不曾被找出来,便可想而知她的谨慎。而无端破局,莫名就得知了此事的孟秋,决计不止是可恨了。更她疑似受了燕承南看重……
前前后后加起来,若孟秋是那bug,必定要先行把自个儿杀之而后快——
谁知道她是谁的人,又清不清楚旁的。
但如今她不在燕承南跟前,反倒被调走了,岂非更容易遭了毒手?并不。
万一燕承南是在故布疑阵,诱敌深入呢?
“他是想留我一命啊。”孟秋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个怎样滋味,复杂至极。宛若心头被拧了一把,酸疼难耐。
她低低叹息,“……小笨蛋。”
连骗人都不会,就哄她几句,不论是把她搁在身畔,还是撂在旁边。她定然惟命是从啊。
偏他一边说着狠话,一边做着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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